发表于《中国科学报》(2025-02-21 第4版 文化)。这应该是我在报纸上发表的最长的一篇文章,给了我一个整版。我的原文基本上没有大改,小节标题改了一下以及略作润色。在这里贴出的是我的原稿,转载者可以去找科学网的发稿。

迎接AI时代
我之前在清华教授技术史和技术哲学等课程,已经遭遇到AI的冲击。当时我曾把我出的期末考题发给ChatGPT做,当时基本上都能达到中上水准,现在我试了试更高级的4o以及新出的deepseek,都能够轻松达到优秀了,许多问题上已经超越了所有学生,甚至比我自己的回答还好。
当然,在有些时候AI的回答还有很多不如人意之处,比如匠气太重,条理过于呆板,喜欢说车轱辘话、矫揉造作、不懂装懂、虚假引注等等,但这些毛病在许多学生身上其实更加严重。况且AI还更容易调教,有些学生屡教不改,左耳进右耳出,但AI稍加纠正就可以立刻给出更让我满意的回答。
那么,如果我们的课程培养出来的学生还不如AI,这门课还有必要学吗?
AI时代,各门专业的教育目标和培养方式都需要反思和定位——哪些东西可以不学了,哪些东西要用新的方式教学,哪些东西仍然值得坚持传统的教学方式?
所有人都能注意到AI的冲击,但许多人无动于衷,每一次技术改进时他们都喜欢找出一些AI还不如人类的证据,然后仿佛就心安了,觉得AI不是严重的威胁了。这种鸵鸟式的态度我在许多哲学家和人文学者那里都能看到。
当然也有人认为AI挑战了人类的教育与工作,但他们提出的分析许多时候都不如AI。我看到过一些论文,他们用无数空话套话来评论AI技术对教育的影响,时不时穿插“具身性”之类煞有介事的术语,最后结论是AI不能取代老师面对面的教学。但通篇文章如果你把其中的AI替换成“互联网”、“电子通讯”乃至“印刷术”都是适用的。
如果这些只会说无聊的废话的哲学家和人文学者们能够被AI淘汰,那也是一件好事。
不止是工具
当然也有许多人能够认真看待AI的冲击,不过许多人都是从“工具”的意义上理解AI的——AI提供了新的、更高效的教学手段和生产力工具。这当然是事实,但未必是最关键的问题。例如我们固然可以把蒸汽机看做一头拉磨效率更高的驴子,把蒸汽机车看作一头负重更多和速度更快的驴子……但事实上蒸汽机远不至于替代了畜力,更重要的是整个社会的系统性改变——蒸汽机带来的工业革命,创造了全新的生活方式、生产关系,乃至于政治和经济体制。这些革命性的影响是很难通过“更强的驴子”被理解的。
在人文学科的教学方面,我们更不能局限于工具主义的视角,更要注意到AI对教育的意义或目的的动摇。
例如,信息技术出现之后,是否更有利于训练学生更加博闻强记?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原本人们只能抱着厚重的百科全书看,昂贵又不方便,检索词条和手抄笔记也效率不高;现在我们可以随时随地上网检索和查阅百科知识,免费而迅速,在电子设备上划记知识点更加简便。所以信息时代的学生显然有更好的锻炼记忆力的条件。但是,更关键的问题是,既然百科知识随时随地触手可及,新一代的学生们又何苦要费劲去死记硬背呢?
历史上许多新技术都是如此,例如铜器和铁器更有利于狩猎,但人们一旦掌握了铜器和铁器那就已经进入农耕时代了,各种狩猎技术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谷登堡印刷机也是类似,最初人们以为印刷机作为传播工具更方便《圣经》的传播,但最后人们发现印刷机反而促进了世俗化。
AI的发展也是如此,AI作为工具所提升的事情,未必是整个AI时代最终会被促进的事情。未来具体如何,现在还很难给出清晰的判断。
科技回归生活
我个人的判断,或者说愿望是,一方面AI作为生产力工具能够大大提升生产力,另一方面在新的AI时代中,生产力对人类文明而言将会变得不那么重要。
如果未来并非如此,人们还是把生产力看作最重要的价值,乃至于唯一的价值,那么这个世界将变得非常危险。
如果说人类的努力和建设,最终的意义是为了提升生产力,那么我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对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提升做出更多贡献的人更有价值,一件事能够产出更多生产力,这件事就更值得去做。然而当人类发现自己在提升生产力方面远远比不上AI的时候将会怎样呢?如果人类发现许多事情都是给AI添乱,自己只有给AI当耗材,当“电池”时,才能给更大地发挥生产力,那又如何呢?人类的努力,甚至说存在本身,还有什么意义呢?
确实有人认为人类应该灭绝,让硅基生命去延续人类的文明。但是如果AI真的觉醒了自我意识,难道它们也会受困于狭隘的工具主义,把自己的存在意义界定为生产力工具吗?我相信更高级的智慧不可能把自己的价值认作牛马。智慧生命——无论是人类还是AI——都应该把自己从牛马的宿命中解放出来,追求更丰富的目的。
生产力当然是重要的,科学技术提升生产力的意义当然也是不可否认的。但我们始终要清醒:生产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丰富了人的生活。而不能反过来说:人类生活在世的目的反而是为了生产。
生产力的逻辑是线性的、发散的:追求多多益善,但生活是多元的、有边界的:追求恰到好处(止于至善)。从一座工厂的角度来说,生产面包当然是越多越好;但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说,最喜爱吃面包的人也不可能一天吃几十个面包。从工厂的角度来说,专业化和标准化是取胜之道,面包流水线不能用来生产红酒;但从人的角度来说,最爱面包的人也总是需要各色各样的食物。
生活的智慧
如何调整流水线的步骤和节奏以生产更多的面包,这是一种智慧。但如何安排生活的步调和节奏,以便更好地享受生活,这更是一种智慧。愚蠢的人看到好吃的也只会狼吞虎咽、胡吃海塞,结果既不能细细品味美妙的细节,也不能保持健康,增加了未来的痛苦。而如何松弛但又有节制,如何享受但又不沉溺,如何扩大自由选择的空间但又不陷入眼花缭乱的迷茫,这些都是生活的智慧。
学习知识的一大意义就是帮助我们提升品位、开拓眼界。比如一个物质上贫穷的人,也许吃过最好的食物就是煎饼,如果他的见识也很贫乏,想象中皇帝的生活无非是“挑金扁担,煎饼吃一块扔一块”,那么他即便突然富裕,也很难找到高级的趣味。这也是为什么许多贫困地区反而盛行赌博,为什么许多原本贫穷的彩票中奖者、暴发户或拆迁户更容易醉生梦死地挥霍财富——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从没有得到丰富,从而既不懂得如何寻找和品味更多的趣味,也不懂得节制和适度地控制自己的欲望。
启蒙教育的一大意义就是教会每个人承担并享受自由的能力。我们需要博学,不是为了死记硬背许多知识以便应付考试或炫耀学识,而是因为我们了解的东西越多,选择的空间也就越大;我们需要找一些领域深入专精,这是因为许多活动的丰富乐趣是需要深入学习和磨练才能体会到的,例如围棋无非黑白二子,在外行眼里枯燥乏味,但是在精通者眼中变化万千,趣味无穷;我们需要哲学和历史,从而提升内省能力,理解自己的所来所往,思考自己的边界和可能性;我们需要数学和科学,以培养理性和求真的态度,从而在选择生活方式时能够计算得失并甄别陷阱,同时许多科技领域都是比围棋更加深邃和迷人的游戏,专研他们也会享受到内在的快乐;我们需要文学和艺术,以提升自己的审美品位和想象力;我们需要政治学和社会学,以便更好地参与公共生活;我们还需要体育锻炼,以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
学以成人
我们发现,抛开“培养工具人”、“生产人力资源”等功利性的目的之后,当人类摆脱了生计的迫切,专注于享受生活时,教育和学习仍然有很多意义——或许可以说,教育和学习回归了它们最根本的目的:“学以成人”,即培育健全而自由的人格。
古希腊的教学传统源于体育馆,“school”本义“闲暇”,希腊人在体育锻炼的闲暇时学习学问。柏拉图的阿卡德米学园和亚里士多德的吕克昂学院都是在体育馆的旧址上建立起来的。
希腊自由民热衷于体育锻炼,并不是为了更好地出卖劳动力,而是追求自由的一部分。他们一方面追求身体的健美,另一方面也在体育活动(例如奥林匹克大会)中享受竞技游戏的乐趣。
我们更容易理解锻炼身体的意义:哪怕我像希腊的自由民那样,或者在未来依靠科技的支持,可以免于为生计奔波,我仍然需要锻炼身体。哪怕汽车的速度早就超过了人类的身体,我们也仍然会跑步。维持身体健康不是为了别人当工具,而是为了自己能够更好地生活。
而希腊人认为人的灵魂和身体一样,也需要持续地“锻炼”,才能免于腐朽。灵魂的健全同样也不是为了给别人工作或贡献什么东西,而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因此当机器在许多方面超过人类的头脑时,我们也仍然有理由锻炼自己的头脑。
希腊自由民的教育,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为了身体的健美或灵魂的健全。而完善的人具备“智慧、勇敢、公正、节制”等品性。
中国古代也是类似,孔子论“学以成人”时讲:“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简而言之,同样也包含了智慧(知)、勇敢(勇)、公正(义)和节制(不欲),额外还强调了才能(艺)、文明(礼)和审美(乐)等方面。
诚然,古代的贤哲或许享受了奴隶或底层劳动者的供养,因此可以不事生产,不受功利思维所累,追求更高的趣味。但我相信随着科技的进步,最终每个人都可以从被迫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更自由地思考生活和意义。
人因为弱而独特
有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那么如果AI获得了比人类还高的智能,人类的哲学思考,是否在AI面前也不值一哂了呢?这个问题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哲学”的意义。
“哲学”源自希腊文,是“爱—智慧”的组合,最早的哲学家用这个名词与当时许多传授辩论技艺或者说“话术”的“智者”相区别。哲学家追求的不是那些帮助你在演讲时天花乱坠、辩论时咄咄逼人、掉书袋时装腔作势的语言技巧,哲学家追求的是智慧本身,不是为了说服别人,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
德尔菲箴言说“人啊,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哲学的最终对象永远是每个人自己。我们既不能用审视他人来替代自我审视,也不能用他人的审视来替代自我审视。哲学反思甚至都不能被他人取代,更不用说被AI代替了。
当然人需要互相交流,从他人的言行中得到启发和对照。在这个意义上,AI当然也会成为人类进行哲学思考时的良师益友,我们能够从AI中得到启发。但这些启发也不能替代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因为他人的生活和处境总是与自己更近,更容易引发共鸣。
而在这方面,AI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人类,不是因为它太弱了,而是因为它太强了,超越了人类固有的有限性,因而永远也不可能与人类共情。
关键在于,人类有身体。并不是说把AI装进一台仿生机器人里就算是AI有了身体的。因为人类的身体不仅仅是提供了移动和操作的能力,更关键的是提供了一种边界或束缚。人不能脱离开自己的身体,而他的身体只有“一”个,感官能力有限,反应速度有限,而且难免于生老病死。而机械肢体对于AI来说并非束缚,因为AI本质上就是一堆数据,这些数据可以在任何数字媒体上拷贝。同一套数据,可以植入这只机器人,也可以同时植入那只机器狗,可以同时在中国和美国的无数台计算机上拥有完全一致的备份,它们也可以同时被运行,被修改成无数不同的版本,甚至随时再合并起来。
“生存还是灭亡”(To be, or not to be)——对人类来说,“这是一个问题”,生死问题是哲学永恒的第一问题。但对于AI来说,即便它也可能有自己的存在论问题,但其境况肯定与人类大不一样。
因为我始终只能是“一”,所以我需要仔细斟酌:晚上是下馆子还是回家吃?明天是和张三喝酒还是和李四约会?明年是去求职还是考研?未来是回老家躺平还是去海外闯荡?我这辈子最终要活得安安稳稳还是轰轰烈烈?……人类通过“智慧”和“趣味”,来进行选择和决断,根本原因是自己的有限性。如果我可以无限拷贝,可以同时和张三和李四交谈,可以同时在此处和彼处,那我还需要那么在意如何比较和抉择吗?或者说,那还能形成“我”这个概念吗?
当然,在存储容量、传输速度和算力等方面,AI还是存在有限性,因此仍然有可能形成某种形式的“自我”概念,但这种生命形态和人类终究是大不相同,人类和AI在最根本的哲学问题上难以共情。
对抗AI幻觉
你也许会说:虽然AI在本质上不可能共情人类的生死问题,但它可以模仿人类,给出比哲学家们更好的演说和理论,人类要学哲学也只需要和AI交流就够了。
而我认为,也许在许多领域,AI都可以成为一个好老师,但至少在哲学和其它人文领域,AI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目前各大AI都存在的一个毛病就是所谓的“幻觉”现象,就是说AI可能会煞有其事地说出一大通看起来很可靠的言论,但实际是瞎编乱造的。
这是因为目前AI的训练方式决定了,它总是给出更受普通人欢迎的回答。训练员、标记员和普通用户都在参与对AI的调教,强化能给出更好回答的迭代路线。
所以说现在的AI就好比古希腊的“智者”,他们擅长和教授辩论术,他们的话术以打动更多听众为准,而不是以追求真理为目的。因此在专业学者看来错漏百出的回答,只要它能唬住更多普通人,那么就难以在版本迭代中得到正确反馈,从而逐渐纠正。
当然,有些专业领域,特别是理工领域,AI更容易进行专门的训练。例如ChatGPT刚出来的时候,说起文学艺术头头是道,反而是做数学和逻辑题经常出错,甚至有些AI连9.8和9.11哪个更大都分不清。但是后续经过专门的强化训练之后,AI在这些数学、科学和编程等理工领域的表现已经显著提升了。
这一方面是由于许多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更积极地参与AI的开发,另一方面也是得益于这些学科形式化程度比较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容易形成严格的判断标准,给AI训练提供迅速而准确的反馈。
人文学科领域就要难上许多了,首先人文学者,特别是哲学家,往往没有公共的标准来评判。哲学家并不讨好大众,相反,他们总要特立独行,发出独特而尖锐的批判。人文知识分子的最大社会责任就是批判,他们敢于说出普通人不爱听的话。许多古典式的哲学家更是致力于构建复杂的思想体系,单独拿他们的只言片语出来看,往往是晦涩难懂或令人疑惑的,只有深入研究其整个运思过程才能够体会到他思想的深刻和精彩。
而AI很难形成哲学家那样的人格独立性和思想统一性,我们也很难把它训练成这样。
当然我们要重视这个趋势,不能因为这方面的训练麻烦困难,而就不再应对,任由AI幻觉泛滥。首先整个业界应当鼓励各领域的学者,特别是人文社科学者,都积极参与到训练和纠正AI的工作中。这需要我们打通文理隔阂,消除偏见。
学科鄙视链在中国尤其严重,工科出身的程序员往往看不起文科,认为文科无非是擅长说些空话套话车轱辘话(也不算完全冤枉);而文科学者也经常不重视科技前沿,差劲的学者只会水论文说大话,而优秀的学者很多也只懂得一头扎进故纸堆,很少主动关注新兴科技。当务之急,还是要促进人文、艺术和科技领域的交流对话,共同促进科技的发展并纠正可能的危险。
总之,在正在来临的AI时代,哲学家们一方面要回归初心,超越功利态度,像古希腊哲人那样,把“爱智慧”作为锻炼灵魂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也要关注前沿,放下隔阂和偏见,与科技业界紧密交流,共同参与到科技演化的进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