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程安排
2015年春季学期,周三晚18:00-19:40,生四教室已换到教八306上课。
上课要求:不需要背记,不需要计算,对学生的知识储备也没有特定要求,只要求自由阅读和独立思考。
考核要求:
课堂出勤及讨论表现:20%;(基本白送,积极提问和参与讨论有加分)
读书报告:30%;(在推荐的阅读书目中自选,也可以选择其他自己喜欢的相关书籍,选到好书加分,烂书扣分。)
期末小论文:50%(题目自拟,也可以在读书报告的基础上完成)
课程大纲
(一) 导论(2学时)
为什么要学习科学史/科学编史学概述(思想史、社会史)
(二) 科学前史(2学时)
史前文明的知识传统,巴比伦、埃及等古代文明,科学与技艺的关系,中国古代科学
(三) 希腊古典科学(2学时)
自然哲学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数理天文学
(四) 希腊化时期(2学时)
欧几里得、托勒密、阿基米德、盖伦等
(五) 古典学术的衰落与伊斯兰科学的兴衰(2学时)
罗马时期、古典学术的衰落,伊斯兰科学的兴衰
(六) 中世纪晚期与基督教(2学时)
基督教对科学的破坏及推动,经院传统。大学的兴起
(七) 印刷术与文艺复兴(2学时)
主要内容:古典学术复兴、自然史、自然界的独立,工匠与知识
(八) 哥白尼革命(2学时)
主要内容:柏拉图—托勒密—哥白尼,第谷、开普勒、伽利略
(九) 牛顿的整合(2学时)
主要内容:力学体系的建立,机械自然观,自然的数学化与数学的自然化
(十) 数学的革命(2学时)
毕达哥拉斯主义,阿波罗尼到笛卡尔,“万物皆数”的新意义,斯台文、韦达
(十一) 炼金术到化学(2学时)
帕拉塞尔苏斯、赫尔蒙特、波义耳、拉瓦锡
(十二) 启蒙时代(2学时)
科学的体制化,学术期刊、大学教育,牛顿神化,科学作为新文化
(十三) 工业革命(2学时)
技术与科学的结盟、电学、量产
(十四) 大科技时代(2学时)
遗传学,相对论,量子力学,计算机,生态学
(十五) 课堂讨论或其它补充内容(2-4学时)
主要参考书目
不设教材,通史类参考书如下,分专题参考书随堂推荐。
吴国盛,《科学的历程》,北大出版社2002年版或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
麦克莱伦,《世界科学技术通史》,王鸣阳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
林德伯格:《西方科学的起源(第2版)》,张卜天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推荐)
戴克斯特霍伊斯:《世界图景的机械化》,张卜天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年(难啃)
科恩:《世界的重新创造:近代科学是如何产生的》,张卜天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
科学通史讲稿(导论)
第一周课程主要是为了确定选课,不会涉及太多实质内容,以总体性的介绍为主,同学们也可以提出各自疑问或想法,我的课怎么上、怎么考,都是可以随时调整的。
既然选课不选课是由同学们自由决定的事情,那么大家就需要衡量这门课的意义,换句话说,这门课有什么用?
大学生涯与不学也得学的所谓“义务教育”阶段完全不同,大学生都是成年人了,不再是因为父母或别人的要求而学习,而是需要自己对自己负责,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学习了。无论是你选择哪一个学校或专业,或者选修哪一门课程,都应当有这一层反思:这门课有什么用?即便这门课是必修课,你逃不掉,你对它的理解也将决定你用怎样的态度和方式来对待这门课程。如果说这门课的意义仅仅在于混一个学分,那也是一种意义,那么你就应该选择最有效率的方式应付这门课,宁可把你有限的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其它你感兴趣的课程或者社会实践当中去。大学生第一个要学习的就是如何偷懒,只懂得勤奋,啥事情都全力以赴,最后可能只是庸庸碌碌,啥都做不到最好。你得学会分辨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走的路,哪些事情是需要你不遗余力的,哪些事情是可以偷懒应付的。所以大学里最虚度的不是那些不爱学习的人,而是只知道学习却不懂得自我反思的学生。
我也欢迎同学们把这门课当作一个偷懒混学分的渠道,我这门课的要求不高,也就是听我吹吹水,读个一两本书,写一两篇文章。我可以承诺文章只要不抄袭,哪怕写篇散文出来也行,分数不会难看。当然抄袭是要给0分的,这个没有商量。
当然了,如果在学分之外,大家能够从这门课程中得到一些收获,那就最好了。我这门课好处很多,能帮你把握科学精神,培养历史意识,沟通文理,陶养情操……不过我自己吹的没用,最终还是取决于每人各自有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愿望,不同的兴趣点,对待这门课的态度和方式也将不同,最后在同一门课下面获得的收获也会各不相同。
或许你没想那么多,你只是觉得这门课有趣,有意思,就选了。也许我讲得不够有趣,但你对相关的内容感兴趣,借这门课的机会看看书什么的,那也不错。“有趣”是一个终极解释,“有用”则不是终极的:说上这门课对攒学分有用,那么接下来可以问攒学分有什么用?说攒学分对毕业有用,那么接下来可以问毕业有什么用,如此无穷……但说“因为有意思”,就不必要问“有意思有什么用”了,问不下去了。
做科学史研究也是同样的,不同研究者的背景和诉求,对“科学史有什么意义”的不同理解,也会影响研究者的态度和方法,以及最终能够得到怎样的成果。
最初的科学史主要是为科学研究服务的,在某种意义上至少从古希腊就有了这样的学术史,例如希波克拉底描述过他之前的医学史,亚里士多德在许多讨论中首先列数了他之前的自然哲学家的相关观点。就好比我们现在做学术研究也先要做一番文献综述,提一提前人对相关问题已经有了哪些研究。不过现代科学高速发展,新的研究可能只需要追溯近几年的文献就够了,物理学家不会再去列举牛顿的工作,所以在科学研究中的历史成分就几乎看不见了,只有极个别的科学研究还会引述科学史的内容,比如天文学家仍可能引用由科学史家整理中国古代的天象记录。但总的来说,当代的科学史研究基本已经不再有助于科学研究了,或者说科学史不再是科学研究的一部分了。
晚近一些,在19世纪,开始有了综合性的科学史,或者也可以说是“科学通史”的尝试,标志是英国学者威廉·休厄尔(1794-1866)在1837年出版的“归纳科学的历史”,实证主义的代表人物孔德(1798-1857)也提倡过综合科学史的研究。这一阶段的科学史,主要目的是试图在科学的各个专门学科之间,归结出一套共通的,普遍的“科学方法”。这一阶段同时也是科学家共同体逐渐独立的标志,“科学家(Scientist)”这个词恰好就是那个休厄尔在1833年前后仿造artist(艺术家)创造出来的。对综合科学史的诉求和对“科学方法”的追寻也都反映着科学家们寻求身份认同的努力。从此“科学”和“科学家”日益与哲学、文学等其它行当区分开来,拥有独特的社会地位。顺便说一下,诸如文学、艺术等名词,它们当代的含义也都是非常晚近才成型的,在更早的时候并没有现在这样的学科领域的划分方式,所以达芬奇在现在看来是个通才,但在当时看其实就是个专才。(扯远了,不过看待各种名词时应该有历史意识,而不是拿当代现成的词义去套,这一点是读历史首先要注意的。)
从科学史中总结科学方法这一努力最后也失败了,或者说早已不再是科学史研究中的主流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比较复杂,牵涉到20世纪科学哲学的发展,在这里先不多说。但简而言之一句话,关键无非是“找不到”。越多地研究科学史,我们就越清醒地认识到历史的复杂性,科学的实际发展往往不是由某种简单的科学方法推动的,很难想象有一种普适于各种历史情形的“科学方法”,更别说把它概括清楚。
总结“科学方法”说到底仍然是把为科学作贡献作为科学史的目的,早期的科学史始终是科学的附属。我们中国的学科建制仍然保留了这种影响:“科学技术史”被划为理学一级学科,与数学、物理等是平级的,却与历史学和哲学没有归属关系。但科学史这个一级学科底下并没有二级学科,但这个学科又可以授予理学、工学、农学、医学等各种学位。这个奇葩的现象是因为“科学技术史”在传统上并没有一个独立的教学体系或科研共同体,研究物理学史的在物理系,研究化学史的在化学系,做医学史的在医学院,等等。所以也是各管各的。每个理科学院一般也都是一些从科研一线退下来的老教授,闲下来搞一搞,不会有什么专门的学术训练。
科学史作为一个独立学科领域的发展,主要是在20世纪。一个重要的推动者是乔治·萨顿(1884-1956),他也受到孔德的实证主义的影响,但他倒不是非得总结出一套科学方法,他的信念是唯有科学才能反映人类的进步,所以人类文化的历史就应该写成科学史——历史与其纠缠于那些周而复始的王朝更替,不如着重描绘不断进步的科学成就。萨顿一生都投入科学史的事业中,他创办了第一份也是影响最大的科学史杂志《Isis》(智慧女神的名字,和伊斯兰国没关系哈~),在美国建立了科学史学会,在哈佛开设科学史课程。他也试图写作《科学史导论》,涵盖20世纪之前的整部科学通史,但他生前只完成了两部(古典希腊时期和希腊化时期)。之后的工作没有人延续,也延续不了,因为萨顿虽然推动了科学史在建制上的独立,但就研究方式和视角方面,并没有跳出之前的实证主义框架,没有足够的编史学自觉,结果就只能尽可能详尽地累积材料,显然越到晚近材料越多,最后这个工作即便真能完成,也只能是一个无比臃肿的大杂烩了。
科学史在编史学上真正独立并成长起来,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柯瓦雷(Koyré,1892-1964)他早年曾师从于胡塞尔学习现象学,师从于希尔伯特学习数学,师从于柏格森学习哲学。开始是研究宗教思想史,最终转向科学思想史。他开创的编史学就叫做科学思想史,或者叫科学观念史。这种观念史不仅是指关于科学观念的历史,而是指“观念论”的科学史,所谓观念论(idealism),另一个译名就是“唯心主义”,“理想主义”也是这个词。(注意这不是一个坏词,我们要尽快忘掉中学教科书所谓唯心主义—唯物主义斗争这样的对哲学史的描绘,这种描绘方式的问题我们接下来就会提到)。
简而言之,观念史假定科学思想有某种内在的逻辑线索,科学史家就是要把握这一思想发展的内在线索,围绕着这些线索去整理和解读科学史的相关材料。例如柯瓦雷的一部著作的书名——《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就暗示了一条近代科学革命的思想线索,揭示出在天文学、物理学等领域发生的变革,背后其实是如此这般的世界观或宇宙观的变迁。
其他科学史家未必赞同柯瓦雷对思想史之逻辑线索的把握,他们可能会从其他角度提出别的线索,例如“世界图景的机械化”。但柯瓦雷的编史方法和态度影响深远,即便是20世纪后期与思想史出发点正好相反的“社会史”,也难以否认柯瓦雷的影响。
科学社会史与思想史的关注方向正好相反,不是关注思想内部的逻辑线索,而是关注科学共同体与其外部环境的关系,关注科学家的宗教信仰、政治地位和社会关系与他们科学研究如何互相影响。代表人物是默顿(1910-2003),他在《17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中提出清教伦理对科学精神有促进作用,并通过一系列的社会学考察佐证这一观点。一般我们又把思想史称作“内史”,社会史称作“外史”。
除了默顿学派之外,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史也颇有影响,所谓“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是一种典型的“外史”思路。
到20世纪后期,这些编史学学派又各有发展,分作内史和外史早已是过分简化了,但我们毕竟是一门科学通史课程,而不是一门编史学课程,显然不必展开过细。大家有点印象就好。
我们不需要了解科学史具体有哪些编史学流派,但我们至少应该意识到,科学史是有编史学的,也就是说,科学史与任何历史学一样,并不是简单地把某些客观现成的东西讲述一番而已,而是需要从特定的主观视角出发,以特定的方法和侧重来进行梳理的。
所谓历史,本来就是由人记录的东西,但记录什么、怎么记录,这都取决于记录者的主观视角。“今天我上了一门科学通史课”,这件事情能够成为历史吗?此时此刻有成千上万个老师上着成千上万门课,这些事情不可能全部被记述下来,最终都进入史册。但如果我以后成了某个重要人物,或者在座的同学中哪位成了历史人物,而且曾经从我这门课里收获很大,那么我此时此地开课这件事情就真有可能进入历史。历史从来不是公平的,任何一种历史记述总是有所偏向的,总是要忽略掉许许多多事情的,那么究竟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这由谁说了算呢?如果我这个人很重要,那么这门课可能也就变得很重要,但我这个人为什么会变得很重要呢?那可能是我所推动的某件事情很重要,那么那件事情又凭什么很重要呢……总而言之,在某一种编史学视野下,对重要和不重要的分辨可能有一套逻辑,但我们找不到某种超越一切视角的绝对标准来衡量历史。因此各种编史学方案未必是互相矛盾的,往往是视角和侧重点的差异,会导致写出迥然不同的叙事来。例如你认为近代科学中“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这一线索重要,那么关键人物就是哥白尼、伽利略、牛顿等天文学家;如果认为自然物与人工物界线的打破、实验器具的发展等线索更重要,那么关键人物就是帕拉塞尔苏斯、波义耳、拉瓦锡等,哥白尼则成了配角。不同的策略讲述出的都可以是“科学通史”,但每一种通史背后都是有主张、有观点的。
所以我们的课程要求思考而不是背记,因为我不希望仅仅是灌输一些表面上的历史知识,更希望大家去理解和追问背后的思想和观点。我在北大上过好几轮吴国盛老师的“科学通史”,他的课考核是开卷考,当时有很多同学不理解,历史开卷了还怎么考?他们理解的历史还是那些现成的年表纪事,几几年某某人做了啥啥啥。但这些“知识”其实没什么意义,特别是在信息时代,网上一搜就找得到的东西,你们费力记住了又有啥意思呢?更重要的不是张三做了什么李四做了什么,而是把张三和李四这些事情串联起来的逻辑究竟是什么?而这是需要思考和理解的,而且也永远没有现成固定的答案。
早期的科学史研究往往对历史学的这种主观性并无自觉,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不被看作一门历史学,而是看作科学的一部分。这样一来,与一般历史学不同,科学史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套衡量什么事情重要什么不重要的“客观”标准,那就是当代科学的现成结论。科学史无非是拿着当代科学的各种成就,那些公式和数据之类,挨个去追溯一下它们是被谁在几几年发现的。
但这种编史策略并非没有主观观点,相反,它蕴含着更多的偏见。自觉的偏见往往能成为独到的洞见,而无所自觉的偏见就仅仅是一种盲目了。
首先,这种科学史观蕴含着一种陈旧的科学观,即认为科学是由一条一条的客观命题累积起来的。在这一方面,29世纪后半叶,特别是托马斯·库恩之后的科学哲学进展,基本上已经更新了这种认识,我们暂时不多展开了。其次,这种策略下找到的诸如“某某在几几年发现啥啥”这样的“历史知识”,往往也是过分简化或者干脆是牵强附会的产物。因为我们只是站在当代的视角去衡量,而并未深入历史的语境,这些知识都是被剥离了语境,没有上下文的刻板断言。
这类科学史编史风格,被称为“辉格式的历史”,或者说“历史的辉格解释”。这是科学史家巴特菲尔德提出的一个概念。辉格是英国自由党的前身,辉格党人写他们的党史,会把历史描写成简单的黑白二分的斗争史,最后正义战胜邪恶,光明战胜黑暗,辉格党战胜托利党……总之,历史就是不断朝向辉格党的最终胜利而展开的。
当然这种历史态度不是辉格党的专利,许多宗教教会史都是这样的写法,其它一些党派史也是这个模式,早期的科学史更是其中的典型。科学史被描述为理性战胜迷信,真理战胜谬误,科学战胜宗教,唯物主义战胜唯心主义……这样一种伟大的斗争历程。
这种历史当然是极其简单化的,当然,任何历史都避免不了某种简单化,要在浩瀚的史料中摘取出某些线索来,历史学家的肯定是带有某种自己的视角或偏见的。问题还是在于,做历史有什么用?科学史的意义是什么?如果说做科学史的意义就在于自我夸耀或提高民族自信心,那么辉格史的做法可能就是最有效的,民族主义国家往往喜欢构建类似的历史神话,例如希特勒对日耳曼民族史的塑造。必须承认这类神话对于培养民族感情的目的而言是有效的。
在中国,早期的科学史也承担着培养民族自豪感的使命,比如在介绍某些定律或现象的时候,我们会说这个东西在西方是由谁在几几年提出的,而中国人在几几年早已发现了,“比西方早了N百年”。
直到今天,国内许多中国科技史的研究,仍然是这个目的,就是一门心思在中国古代挖掘出那些“比西方早N百年”的成就,感觉咱中国人特别了不起。但仔细想想,这个也真没什么意思。我们过去越是牛,就意味着我们堕落得越厉害,古人再怎么聪明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津津乐道于古代的成就,比“我爸是李刚”更不如,人家好歹是富二代,而我们都隔了不知道多少代了。
无论科学史能不能承担诸如提高自豪感这样的使命,这种指向外在目的的研究是无法满足自由的学者的。所谓自由的学者,我指的是20世纪中后期逐渐独立的科学史家。在萨顿、柯瓦雷的先驱在学科建制和理论构架等方面的努力,科学史家逐渐独立出来,形成了相对独立的学术传承。一个直接的后果是,科学史家不再是科学家或政治家的附庸,不再需要以歌颂当代科学的成就或提高民族自豪感等外在的目的为标准,而是可以建立自己的标准。我们寻求的不只是一些自欺欺人的吹捧,更需要从历史中寻求“理解”。
我们希望理解自己的处境: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历史的追溯恰恰可以回应我们自我理解的要求。
我们说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视角或偏见的,很多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无非是受到了权威或者社会环境的灌输,我们对许多成见或思维定势根本没有自觉。但我们虽然无法达到绝对超然的高度,但总是希望不断超越自己,打开自己的眼界,突破时代的局限,这样才有了创造和进步。
而要超越时代的局限性,最好的办法就是学历史。通过追究历史的来龙去脉,我们更容易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通过理解历史上不同的思想世界和思维定势,我们更容易发现许多自己已经见怪不怪的事情是否也是一种成见。
在这种意义下,我们对科学史就需要更高的要求,也就是说,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科学史要追究的不只是谁在几几年提出了什么,更要理解每一个科学进展的时代背景和思想前提,
辉格式科学史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对历史语境的考察,只是把今天教科书上的结论作为现成的标准,无非是给每一个现成的结论标记上它的提出者和提出时间罢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根本不是在做历史,因为辉格式的图景始终是静态的,无法揭示出历史的变迁,更谈不上打破成见、拓宽眼界了。
在辉格式的科学史中,亚里士多德的地位可能还比不上黄道婆,因为黄道婆所作的一些技术创造被证明是有效的,而且可能在今天都有保留,而亚里士多德却没有提出任何一条今天看起来仍然有效的科学结论。甚至亚里士多德长期以来都被视作阻碍科学发展的反面势力。
当然,后来的科学革命建立在对亚里士多德权威的颠覆之上,但这并不意味着如果没有亚里士多德会更好。事实上,在古希腊的背景下,亚里士多德他们对于西方科学传统的奠定有着更深远的意义。古希腊的阿里斯塔克提出过日心说,这在今天看来似乎更接近真理,但在当时的环境下,阿里斯塔克确实并不重要,他的学说难以推动希腊科学的发展。
辉格式的科学史站在当代成就的立场居高临下地审视历史,有意无意地抱有傲慢的态度,这种态度往往让一些历史解说变得更加愚蠢可笑。我们不妨想一想晋惠帝“何不食肉糜”这一典故。这就是以自己的立场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人的典型例子——对于我所处的环境来说,饿了,没饭吃,那就吃肉糜呗,这是完全正确的策略,晋惠帝的错误不在于他食肉糜,而是他把自己食肉糜之合理性推广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语境之下,这就成了笑话。早期的科学家的科学史就会有这样的问题:比如说古代科学家怎么没想到这个怎么理解那个,怎么如此愚蠢这般迷信,这就是犯了“何不食肉糜”的错误,基于自己的处境居高临下地衡量别人。
独立的科学史,无论是思想史还是社会史或任何一种编史流派,都试图超越辉格史的弊病。首先我们不再单纯地以“结果”论英雄,也不再特别关注把某某发现的功劳归功于谁之类的问题,我们更关注事情的前因后果,关注在尘埃落定之前的酝酿过程。科学史也不再只是关注那些最终成功的英雄,还要关注那些失败者,关注那些伟大的、重要的错误,这也是深入理解时代背景和历史语境的切入口。我们要时刻警醒:古人不是傻瓜,历史中的成功未必是因为智慧,失败也未必是因为愚昧。在哥白尼的时代,哥白尼的追随者就一定比怀疑者更明智吗?亚里士多德那些让人大跌眼镜的物理学思想真的如此幼稚肤浅吗?最后,独立的科学史描绘出一幅多元的、丰富的图景,科学家不再是遗世独立、孤军奋战的圣人,他们也都有血有肉,有宗教信仰,有政治主见,有社会关系,科学活动从来都是社会、文化环境的一部分。
本章延伸读物
舒斯特:《科学史与科学哲学导论》
查尔默斯:《科学究竟是什么》
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
陈嘉映:《哲学·科学·常识》
博士,这么一说我们初中、高中所学的历史岂不都是辉格史?
中学的历史和哲学都是最拙劣的,进一步做学术研究的前提就是要尽快忘记中学学过的东西。
哎,可是中国最广泛的群体农民平均学历也就是中学啊。现在想想,这应该是一种愚民之术吧!
结果论与过程论
历史成就可当做历史研究的切入点,如矿山上的矿石,是挖矿的切入点,但若想不断挖掘新矿,只守着矿石是无用的,需要分析矿石生成存在的各种条件,环境特点,显性或隐性的表示等等。
辉格式侧重结果论,往往遵循成王败寇的历史书写原则,有事后诸葛亮马后炮的嫌疑。所以老师提出了“环境中的人”的分析方法。伯格森曾说“人在当时处境中,像漩涡中的一片落叶或枯草,身不由己”。
辉格式侧重历史文明的辉煌成果,有居高临下的“傲慢”,也有一览众山小的成就感,这种存在感与成就感是人类不断发展自己的动力和士气,当然也会是人类一叶障目的盲点。重点在于这些辉格史的预设读者是谁?学生浅薄,未经论证的以为,辉格史的著作者多为王侯将相,预设读者也是所谓的“大众”,所以辉格史本身的存在意义就不是研究历史,会不会本是就是为了欲盖弥彰,讲一家之言?这样帝王世家看了开心所以允许它流传至今,而大众百姓看了安心方能“坐稳了奴隶”。这么说辉格史是不是有“宗教价值”呀老师?就像之前学生看过一本书甚至喜欢《自私的基因》–从某种角度讲人类利己行为背后的进化原因。作者一再强调,他讲述的是一种存在的实事,但不代表这是他所倡导的一种价值。感觉作者这种强调,就是怕说出事实不符合人们对自己的定义而遭到人们的反触情绪,毕竟自我怀疑是很痛苦的。所以我们就在生物属性定义的基础上,一再除了生物属性,我们还有社会属性来自我救赎。我们毕竟是不同于动物,高于动物的人。这些观点很是鼓舞人心,也能起到自我约束的作用,虽然未必客观真实。
辉格史是有意而为之还是人类自我寻找存在意义和价值的天性使然?辉格史作为主流形式的历史其形成原因是什么?谢谢老师。
辉格史确实有“宗教价值”,所以西方较早就是一些教派写教会史教派史的时候这样写,然后是党派写自己历史的时候愿意这样写,再然后一些弘扬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人这样写历史。
辉格史的形成是必然的,我在篇讲稿里也在讲,首先是“历史”并非一个现成摆放在那里的天然产品,而本身就是编史者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抽选出来的。那么究竟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事情忽略,都需要编史者以特定的价值观去衡量。
问题不在于编史者是否带有自己的价值观,而是在于对这种价值观是否有充分的自觉。如果对价值观未经反省地直接去衡量材料,那么你所依凭的价值观往往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是现代人默认的时代环境。我们总是把我们熟知的事情看作理所当然,把我们从小被灌输为正确的事情视为正确。那么,以这种现代人的观念去写历史,而这现代人的观念又恰好的确是历史的产物,那么自然就会写出“辉格史”来,因为我们会自动挑选出历史中那些更接近于我们的东西,关注这部分历史,而其它的各种侧面要么被轻视,要么就被归结为我们最终走向现代的阻力。
我们无法彻底摆脱时代的局限性,但一旦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自己习以为常潜移默化接受下来的东西未必总是理所当然的,再去关注历史,那就不一样了。我们不再简单地用“前进——后退”的二分法去看待历史的变迁,不再以现代的现成标准来衡量事物,这就开始跳出辉格史了。
所以我说“我们不需要了解科学史具体有哪些编史学流派,但我们至少应该意识到,科学史是有编史学的”——我们不是要剔除历史的价值观和主观性,而是要以自觉的、多元的价值观,取代默认的、“主流”的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