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身性是由现象学带来的一个重要概念,但它在分析哲学家或认知科学家那里往往变得现成化,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具身性这个概念的术语化造成的(我不喜欢这个术语,特别是它的中译),另一方面是一些学者对“身体”作了现成化的理解,注目于那副现实摆在那里的肉体,把具身性问题变成了“关于身体”的问题。
联想到胡塞尔、海德格尔等现象学家对时间的分析,必须把现象学所谈论的时间与客观度量的时间区别开来,“内时间意识”并不是“关于时间的意识”,“时间”在成为一个可以用分秒来度量的客观对象之前,作为原生于意识之内的某种结构,恰恰是度量时间等各种客观认识得以可能的先验条件。
和时间性一样,现象学的“身体”也是类似的道理,作为一个具有客观位置和现成边界的肉身固然是值得关注的东西,但更重要的还是更源始意义上的身体性,这种身体性大致相当于时间性之于意识的地位。延续斯蒂格勒的思路,我们试图把“技术”放在某种比“时间”更基本的位置。而技术作为“身体的延伸”,而在身体成为一个有着确定边界的客观对象之前,身体之延伸并未中断,技术与身体的界限并未明晰,在这种意义上,源始的技术性就是源始的身体性。
胜利师兄讲到现象身体与对象身体的区分,但他认为西医研究对象身体,中医研究现象身体,这我就不认同了。现象身体是某种前科学、前理论的东西,而理论化势必伴随对象化、客观化,无论借助的理论是物理化学还是阴阳五行。
所谓“具身性”所涉及的身体性,并不是说“关于身体”或“有身体参与”的意思,相反,具身化在某种意义上恰好是对象身体的退隐,例如,弹钢琴时,如果我时时注意我的手指,那么钢琴于我尚未具身,舞剑时,如果我时时注意我的手势和步法,那也是不够具身,具身化指的是对技术熟练应用以至于“像自己的身体一样”,但这个像自己身体一样中的“身体”,不是对象身体,而是前对象的身体。
汉语有所谓“如臂使指”来形容对某种技术或控制的熟练自如。所谓臂使指,调动手指的是手臂,但在手指的调动中,手臂是退隐的,是意识不到的。我晃动手指,从客观上看,我是通过手臂来指挥我的手指的,但在我的意识中,我的意念跨过手臂直接延伸于手指。手臂的退隐是手指之“身体化”的条件,正因为我的意识可以略过手臂而“直接”指引手指,手指才成为我的身体。而一个残疾人试图用他的手臂去控制机械手指时,他的意识也许只能延伸到手臂,虽然从客观上看,他同样在“臂使指”,但他的手臂始终没有退隐,意识滞留于手臂而不及手指,他就难以把机械手指看作他的身体。当然,我们想象当他把这机械手指用得非常熟练后,也能够“如臂使指”,他的意识不再止步于手臂,而是抽身而出,直接指挥机械手指,此时这一技术物似乎成了他身体的延伸,这就是“代具化”或“具身化”。
也就是说,技术物之具身化恰恰体现为身体的退隐,意识略过身体而直接支配技术物。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伊德等人在互联网具身性问题上犯了怎样的错误(参照吴宁宁):在互联网实践中,在所谓的虚拟体验中,人的意识正好是“抽身而出”,沉浸在网络活动之中,这恰恰是有史以来最显著的“具身”技术之一,尽管每一种技术都能具身化,但几乎没有什么技术能比网络和虚拟技术那样容易让人具身。网络沉迷的案例之多,以及少年儿童更容易熟练掌握上网和虚拟技术这一事实,佐证了这一点——我以后还要详细讨论为什么儿童更善于学习某些技能,比如语言、读写,这倒不是说在客观上成年人学习能力变差了,但儿童更善于把所学到的技能内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正是因为儿童的“身体图式”尚未成型,余地较大,而成年人的“身体图式”基本固化,再嵌入一套新技能时往往需要撬动原有的结构。
之所以把这种特别具身的技术看作特别不具身的技术,无疑是因为客观化的思维方式,在客观视角下,指是由臂调动的,剑是由手舞动的,但在网上交流中,人的客观身体好像始终坐着不怎么动,看起来好像参与得少。而这一情况恰恰是因为这一技术太过“具身”了。事实上,既然任何意识或经验都离不开身体性(一如时间性),而互联网体验之所以不怎么需要客观身体的配合,恰恰是因为这一技术本身就蕴含了充足的身体性。
试想我能够像武侠小说描写的那样达到人剑合一、以气御剑的境界,坐着不动,意念一动就可以指使宝剑上下飞舞,那么这把剑是更具身了还是更不具身了呢?它更像我身体的一部分还是更不像了呢?显然,“意念离体”恰恰意味着“具身化”的推进而非扼止。而互联网和虚拟技术恰恰就是这种能够延伸意念的“飞剑”,它的“离体”恰恰证明了它的“具身”。
关于“内身体意识”的结构,我还没太想好,大致上也可以参照“内时间意识”,甚至可以直接挪用“滞留”与“前摄”这两个概念,或曰“受”与“攻”,或曰感受与控制。我们的身体感无外乎这两个维度或者说两个方向,就时间而言是前与后,就身体而言就是内与外,自外而内的感受与自内而外的控制的会聚之处,就是身体或具身化技术的所呈现的“界面”,也是意识的驻留之处。
人的意识并不是躲在视网膜背后看电影的小精灵,人往往“活在”身体之外,意识在界面中活动,界面分隔开自我与对象,自我延伸在感觉与控制会聚之处。例如照镜子时,把镜中像认作自我与把一幅图像或一个名字认作“我的”不同,镜像中的我是自我的延伸,我认出镜中的我,并不是因为记得它的长相,而是因为我能够控制它,我举起手,镜中像也举起了对应的手,这时我才确认了自我的延伸。当一个人从迷茫中醒来时,也许会看看自己的手或捏捏自己的脸,他感受着自己双手的运动,或感受着脸上的疼痛,确认了自己活着、醒着,这正是因为他在感受与控制的交会处找到了自我的存在。
而在这个交会处,感受与控制并非泾渭分明的两方面,而是在这个“晕圈”中,感受与控制互相渗透。在捶锤子时,锤子并非从感觉中完全退隐,沉重感和阻滞感时时回馈给我,我通过这些细微的感受时时调整我的控制力,才能够达到如臂使指的境界。另一方面,当我感受着某一事物时,例如只是冷眼旁观面前的一个瓶子时,控制的能力也始终作为感受之背景起作用,例如,我能够转到瓶子的另一个侧面,我能够拿起瓶子,我能够把水倒入瓶子……我的这些控制能力都沉淀在我的身体之中,决定着我把瓶子感受为何物。
每一种感觉都蕴含着控制,触觉是感受与控制之交互最为显著的一种感官,触摸既是感受也是控制,因此我们往往以皮肤作为自我与外物的分界面。但在其它感官中也存在着控制力,视觉中的聚焦,听觉中的偏向,都是控制的能力。而且感受与控制未必,或者说通常不是在某一特定感官内部交会的,更常见的是多重感官的交会:例如用眼睛看着自己晃动的手。
我们把难以控制的感受归于他者或异物,即便这种感受发源于我们的肉体之内(例如“如鲠在喉”),仍是某种“异物感”,“异物”并不是与控制无关,而恰恰是因为其对控制的阻碍而被注目。而当某种事物完全剥夺了感官控制力时,这种感官可能干脆被中断,这种事物不再被感受到,例如眼睛在无法聚焦的纯白世界中会变盲,耳朵或鼻子会把挥之不去的背景噪音或气味屏蔽掉。
待续
“每一种感觉都蕴含着控制,触觉是感受与控制之交互最为显著的一种感官,触摸既是感受也是控制”。说的很透彻,我想到的一个问题是,技术时代的触觉,往往也是受技术所建构的,我们对自己和他物的真实感触受到技术的改变,自我与他物的区分也往往不再是天然的皮肤。
比如,当我们通过触屏手机玩游戏时,游戏中的猫会因为我们对它的“触”发生各种反应(比如跌倒,喊叫,傻笑),在这个时候,单纯对屏幕的那种触是没有意义的,而对游戏中“猫”的“触”才是有意义的,才是一种具身的“触”,这更像是一种由技术所呈现出来的(符号)意象上的触,这种触也区别于我们实际去感触一只猫的触。虚拟现实技术只能最大限度地去模拟实际生活当中的触,也是对实际生活当中之触的放大和缩小,但是可能仍然不能代替实际生活当中的触。
假设如果人们有一天能够全景式的生活在虚拟现实中(比如《黑镜》当中人们通过玩蹬自行车的游戏来获取一定的电子货币,以维持生存),那么这种触也就转变成了一种准真实的触,人与他物的界限也就转变成了在虚拟现实中人与物的那种虚拟的线(而不是皮肤),而且这个线随时可以调整(比如,我可以选择以一个狗的视角来看待世界,也可以以一种上帝的视角来看待,在虚拟现实中,都是可行的)。
这里的问题就是,一旦虚拟触觉成为一种日常生活中难以规避的触觉模式,那么它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一种“真实”的触觉,这个时候也就相应地改变了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套用梅洛-庞蒂的触觉之交互性思想,人从自我感触过渡到人与他者的互触来实现交互主体性,在虚拟现实中,技术呈献给人的虚拟触觉也可以给人提供一种在虚拟现实中的人与他者的互触,在这种情况下,人与“他者”的相互关系恐怕也就由虚拟现实所提供,并被虚拟现实所定制。
并不只是所谓“技术时代”的触觉是建构的,任何时代的感觉都是由技术环境所建构的。例如在丛林生活的狩猎者,与在大海远航的捕鱼者,他们的视觉经验肯定大不相同。一个盲人和一个依靠助听器的聋人的听觉经验无疑也大不相同。很难说每一种感官都有一种“标准的”,原始的运转方式,事实上每个人运用某种感官时,其它感官、技术环境以及身体习惯都作为背景参与在感知的建构之中。
触摸的体验本身往往也是有视觉参与的,例如“湿”似乎是一个触觉体验,但实际上人的皮肤是感觉不到湿的(戴薄塑料手套放水杯里也能感觉到“湿”),皮肤能感觉到冷,湿润是质感、冷热以及视觉关于水或水渍的判断等综合而成的一种感觉,那么湿润感是一种真实的触、准真实的触还是不真实的触?
触屏手机之触显然也是一种综合感觉,其中视觉似乎更加重要,但我们仍可以把它看作一种真实的触觉活动,甚至于,我愿意把电脑操作中的“点击”、“拖曳”等动作也视作“触觉性”的。这种触觉当然是“虚拟性”的,但虚拟性并非外在于我们身体的某种诅咒,而是我们身体本身的固有能力,即便不在所谓技术时代,虚拟性(包括脑补力)本身就是感知得以可能的条件之一,没有虚拟性,感官经验就得不到整合。
如果把触觉完全看作是被建构的话,那么触觉本身的意义何在?当然,我不否认任何时代的感觉都是受到一定的技术和文化环境所制约下的感觉,完全不受建构的纯粹的感觉或许是一种人们意识不到的感觉,当人们意识到冷、热、湿润、干燥等等时,其实也就意味着人们有了感觉意识,而感觉意识的获得则是受制于一定的文化背景和技术背景的。
我这里想说的问题是,感觉是有一定恒常范围的,在一定恒常范围内,虽然感觉也受到一定文化和技术背景的“建构”,但这种“建构”本身不足以使感觉本身“扭曲变质“,我们仍然是靠感觉本身来感受外在世界的。
例如,生活在江南地区的人去塔克拉玛干沙漠旅游,他们所感受的干燥和炎热与长期生活在沙漠地区的人相比,显然更加”强烈“,在这个时候,我们很难说他们所感受到的感觉是被文化建构的,而顶多能说,因为有江南湿润气候作为背景,所以他们一下子来到沙漠地区才会感到非常不适,这里只能说是一种自然背景的差异所导致的感觉上的差异。
虚拟现实所创设的技术环境的特殊性在于,它对人的感觉刺激已经超越了恒常的范围,已经不只是从江南到沙漠地带的过渡问题,而是造就了感觉的”即时性“,即感觉成为一种既炎热又湿润,既不炎热又不湿润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一种完全被技术所”刺激“的感觉,是一种失真的感觉。
的确,在虚拟现实中,触觉的感受性可能更多地是由视觉带来的,人们其实是”既看也触“,当人们玩捉弄猫咪的触屏游戏时,对游戏中“猫”的触觉其实是由视觉感受带来的,这种触是一种在视觉和电子产品的交互性中的触,而不是在生活世界中恒常的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这种触觉虽说是由视觉所带来的,但更多地是虚拟的,即由视觉和电子产品的交互所带来的“触”!
这里就随即牵扯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对电子产品如此着迷,为什么现代人更多地成为“屏奴”,而对周遭事物的感受能力变得越来越麻木?我想这个问题也就是在现代技术时代的条件下,感觉本身被技术所褫夺所带来的感受被扭曲失真的问题,我认为,只有在这个语境下,我们言说”感觉是被技术环境所建构”的才能成立,因为我们之所以能够说感觉是被建构的,恰恰 是因为我们意识到了现代技术时代的强背景对感觉的褫夺!
首先我虽然没有讲触觉“完全是被建构的”,但的确可以说我们应该把触觉“完全看作”被建构的。触觉不是视觉,怎么能够被“看作”什么呢?“看作”这个词恰好暗示着我们在谈论的并不是所谓“触觉本身”,而是在反省中被建构的触觉经验了,在这个反省中视觉也早已参与其中了。
所谓“触觉本身”,恐怕是康德所谓“物自身”的一种,它本身是不可知的,对于“触觉本身”我们没有知识,我们关于触觉的知识并不是来自触觉本身,而是被环境建构的。
但“物自身”虽然不能提供积极的知识,但它仍然在消极的意义上参与了建构,亦即建构中涌现出来的阻力、不可控制和不可预料性。“建构”一词本身也暗示了这一点,在构造建筑时,结果显然不仅仅取决于图纸和构想,还取决于“质料”,用棉花难以造大桥,用岩石难以做被子,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难以感受到凉爽,这些都是“自然”
“自然”在“技术”的尽头涌现,无论是生活在江南还是沙漠,我们首先都是生活在技术环境之中,人的生活本身就是反自然的,所谓衣、食、住、行,都是技术性的,所谓“生活在江南”显然不是指赤身露体躺在江南的原始森林(如果还有的话)之中。从小不穿衣服长大的人和沙漠中的空调房中长大的人,他们的感受无疑也各有差异,这种以技术环境为背景造成的感觉的差异性,与你所说的以所谓“温润气候”的“自然背景”而造成的差异性相比有何不同呢?你所说的“自然背景”其实仍然是技术环境,在江南地区也造出干燥酷热的生活世界,在沙漠地区也可以造出凉爽湿润的生活世界,只是这些技术环境建造起来比一般的衣服和住宅的建造来得更难一些。而这个“更难”,亦即技术所遭遇的阻力,才是“自然”。始终是技术环境积极地建构着人的感知,而所谓的自然扮演的是消极的角色,它决定着技术的边界。
所谓“恒常性”是存在的,但它是历史性的、语境性的,每一个生活环境下,人们的感觉都有一定的恒常范围,在沙漠中生活的人和在雪山上生活的人,他们的所谓“恒常范围”是不一样的,但决定它们的感觉习惯的并不是“沙漠”或“雪山”,而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人们首先要能够通过技术而在某个地域生活下来,才谈得上形成某种恒常的感觉习惯。是不是在江南小木屋长大的人形成的感觉范围,比在格陵兰冰屋长大的人“更加恒常”?然而在雪山中搭建的提供类似江南气候的高科技空调屋中长大的人,他的感觉范围是否“更不恒常”呢?如果说这个空调屋中的人与江南小木屋中的人的感觉范围差不多,那么是否因为前者更加技术化,因此他的感觉就更加虚拟呢?
我们也许会认为,小木屋人和空调屋人的感觉是相近的,更接近于恒常,而冰屋人和太空舱人的感觉更偏离了恒常,而打电子游戏长大的人进一步偏离,以至于超出了恒常范围。但这个所谓“恒常范围”的中心是怎么制定出来的?是因为搭建小木屋的技术比冰屋更自然吗?似乎不是。是因为江南是宇宙中心吗?但江南在几千年前还是蛮荒之地,农业技术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才成为宜居之地的。或者说是因为木屋人比冰屋人的日常感觉更加舒适吗?当然更不是了,而且似乎电子游戏人活得也很舒适。
于是,我们之所以把某种生活环境(无论你说是技术环境还是自然环境)下生活的人的感觉习惯认定为最“标准”的、最“恒常”或最“真实”的,似乎既不是因为这类人使用或未使用某些技术,也不是因为他们身处的地理位置是宇宙中心,也不是因为哪种生活更舒适或更美妙。而只是我们强硬地觉得:就是这种的感觉才自然。但这就是理性的僭妄,是一种独断论。
新技术会让人的某些感觉放大,而另一些变得麻木,这并不是电子产品的专利,农业技术让追踪猎物的听觉和嗅觉变得麻木,航海技术让水手对风浪的感觉变得麻木,读写技术也破坏性地重整了社交环境,甚至衣服也让人的皮肤对温度的感觉“扭曲失真”。任何技术都在重新建构人们的感觉世界,但又并不存在某种剥离一切技术而现成固定的原型感觉,
但技术时代与任何古代技术相比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差异吗?我也并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这种独特性并不是所谓技术对感觉的褫夺,感觉本身就是由技术建构的,现代技术对感觉的建构不是欠缺而是过度,不是偏离了恒常性,而恰恰是远离了反常性。我同样要说现代技术所营造的生活世界“不够自然”,但这里的“自然”并不是某种固定的恒常,而恰恰是反常性,自然不在中心而在边缘,现代技术褫夺的是“余地”,是不确定性。电子屏所构建的感觉体验不是太过异常,而是相反,太缺乏异常了,你的感觉是如此顺滑,你的控制是如此精准,结果早已被预先订制,
我也并没有否定感觉是被一定的文化和技术环境所建构这个观点,当我们说生活在江南,或者生活在沙漠的时候,其实已经暗含了一种技术背景的存在。江南何以成为“江南”,沙漠何以成为“沙漠”,恐怕都是由人类一定的技术活动造成的。我所说的“恒常性”,只是一种因人群而异的概念,西藏人会觉得“缺氧”的环境是恒常,到了“内地”,“富氧”环境就是反常,而“内地人”则会认为相反,如此等等。在这个时候,我们就不好用一种强的还原论说,其实你所说的西藏人的感觉和内地人的感觉都是由一定的技术环境所建构的,我更情愿理解成是一种在生活世界的“水土适宜”或“水土不服”(当然,你或许会说,这种说法本身也暗含了一定的技术环境,我也并不否认)。
生活世界的水土适宜和水土不服,人们并不会对它进行“反思”所谓的水土到底是由什么所建构的这类问题。身体会自动对外在环境(包括自然的和技术的)进行相应的“反应”。
这种身体的自动反应就像触觉一样,虽然是前反思的,但是也是实实在在的。我不同意你把触觉本身当做某种物自体不可知之类的东西,如果那样,就显得过于神秘化和先验化了。触觉就是在那儿的触觉,就是你正在感受的那个触觉,它本身不需要通过反思去认识,因为它本身也就是一种“反思/应”。
而所谓触觉本身,也可以通过理性反思来”认识“,当我们这样认识触觉时,我不否认你所说其实是触觉经验,而不是”触觉本身“。但是,这仍然是一种强的还原论的观点,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就根本不能够说”触“这样的语词,因为我们之所以能够说”触“,恰恰就是因为我们对触进行了”反思“。而当我们说”触目惊心“、”触景生情“这样的语词时,恐怕已经是对”触“本身的一种无限遐想和拓展了。
但是生活世界就是这样一种复杂的语境化的触,它不是纯粹的触觉,而是一种综合性的交互性的触。当我们有所触动,或者触景生情时,其实可能仍在是在看,只不过这里的看使看成为了一种带有触的性质的看(触目),或者是一种被触所主导的看。
我不知道你强调水土不服是“实实在在”的想表达什么,你想说虚拟现实中的不适应现象就不是“实实在在”的了吗?一个未接触电脑的人第一次接触电脑,一个未经历虚拟实境的人第一次经历它时,和一个未来过沙漠的人第一次来沙漠时一样,也会有各种“反应”,各种不协调感,即便能够进行一定的操作也仍然感觉不舒服,等等。那么这些反应是更实在还是更不实在?
水土不服是一种笼统模糊的说法,其实质还是环境不适,而这个环境首先总是作为整体的技术环境,因此当我们要改善水土不服时,所面对的仍然是技术,例如我来到北方感觉不适,反思后认为是太干燥,解决办法是买一台加湿器。这就是我对“水土不服”尝试进行的一次“解构”。
至于你说“触觉就是在那儿的触觉”,我请问,在哪儿?你说就是我“正在感受的那个触觉”,我反正是感受不到。需要注意,我们是不能触摸到触觉的,正如我们不能看到视觉。我触摸到的是石头、桌子、冰块、皮肤等等,我摸着石头过河,我正在感受的是石头和河水,而不是“触觉”,而当我说我感受到触觉时,其实已经是对我的感觉进行了反审和整理而得出的,“一块石头”是我直接感知到的,而“我通过眼睛的视觉看到了一块石头”是在反思中重新建构的。事实上我对石头的感知不仅仅通过眼睛,我的全部感官都在运转,整个“身体图式”都起作用,只是在反审中,其它感觉退隐为背景。“在那儿”的是一块石头,而不是“触觉”。
现象学讲“意向性”也是这个道理,意识首先是指向对象的,石头作为意识对象,是包含在最源始的意识结构之内的,而不是像经典的分析哲学那样,认为我们先获得视觉、触觉等各方面的感觉材料,然后再组合成一块石头。“在那儿”的是事物,而不是“触觉”。当我们要把“触觉”“看作”一个在那儿的事物时,往往需要通过另一层感觉结构,例如“看作”,而不再是触摸。
你说生活世界的触是一种综合性的交互性的触,这完全正确。而指明这种触觉的建构性,指明技术环境的奠基意义,这不是要去神秘化。相反,我反对的是一种先于生活世界的“纯粹的触觉”,与技术环境相对立的“身体本身”,这些概念才是神秘化的。
看了新的游记(哦不,选评),老师的评论还是很犀利,但是跟以往相比,简短了许多,看得还是不够过瘾哈哈。注意到“界面”这个概念,觉得用它来阐释身体和技术非常独到。翻了几篇相关的文章,想请教一下老师“界面”这个说法的来源是汉森的镜子吗?还是另有出处?以及这篇的“内身体意识”说法是老师从具身性概念和界面概念出发提出的吗?有哪些前人的理论与此相关吗?
“界面”一词就是出自最常见的电脑词汇,我基本上是自己用的,见https://yilinhut.net/2011/04/05/3126.html 。如果有启发的话,可能是参考到《界面与网络空间》的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