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奥林匹克”——“奥林匹克Game”

谈谈“奥林匹克”——“奥林匹克Game”

很早就说要写一些关于奥林匹克的文章,之所以迟迟没有动笔,主要是因为我对古希腊无论是一手还是二手的资料涉猎实在太少,谈起来肯定底气不足。最近临阵磨枪地读了几本介绍性读物,当然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不过为了赶在奥运开幕前写出,也只能将就着了。

尽管底气不足,但我一直都牵挂着古希腊和“奥林匹克精神”,相关的想法有一大坨,因为时间和能力的局限,我暂时还不能把这些思路系统地整理出来,因此只能写一些散论,等到它被系统化时,将成为我的哲学中除星空与爱之外的又一条“中轴线”——“游戏”。

我正在谈论的“奥林匹克”是什么?简单地说,就是“Game”,就是玩耍或竞技,就是“游戏”。

当然,无论是现代人还是古希腊人,都在“奥林匹克”这个概念上赋予了各种各样的理念,例如按照现代的一种官方的说法:“奥林匹克的理念是追求卓越、公平竞争、重在参与、友谊和平和人类的庆典。”(似乎是出自《奥林匹克宪章》)

问题是,一个“Game”何以可能承载那么多崇高的理念?仅仅是我们把各种听起来悦耳的理念堆砌在一起硬派给“奥林匹克”?还是说这些理念确实与“奥林匹克”有着内在的关联?

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些关联的渊源是什么?当然,我们可以把这些理念的沿着“奥林匹克”这一线索追溯至古希腊的奥林匹斯山,追溯至古希腊人的精神世界——“奥林匹克”是古希腊的发明,奥林匹克的理念自然也就是古希腊人留给我们的遗产了。

于是问题就变成:这么多崇高的理念确实都是来自古希腊的传统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些伟大的理念为何能够同时在古希腊人那里生根发芽?它们又如何在古希腊人的文化中得到统一?

当然,并不是所有悦耳的理念都是古人的发明,正如早前吴飞老师在博客上提到的,“普世主义”就是彻头彻尾的现代人的发明,(见http://epr.ycool.com/post.2977812.html)又如“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之类的说法也显然是现代人的创造。那么将这些理念嵌入奥林匹克之中究竟是否恰当呢?

这些问题都需要追究一件事——究竟“奥林匹克”理念的核心是什么?是什么线索将这么多不同的理念串联起来?

或许“奥林匹克”并没有什么一以贯之的主线,它所承载的所有那些理念只不过是“家族相似”式地凑到一起的,并没有什么交集和共性。但家族成员的“历史”毕竟是值得追溯的——这些属于“奥林匹克”的理念的家族成员之中,究竟哪一些是最原始的祖宗,哪一些是新近加入的远亲?这一切仍需要我们回到“奥林匹克”的“出发点”——“奥林匹克”它最初究竟是怎样的活动?

我在一开始就强调了最简单的答案:奥林匹克是个“Game”,就是玩耍或竞技,就是“游戏”,就是我们所见到的这个“运动会”。

当然,我们所看到的这个Game已被各种政治的、金钱的元素包裹起来,显得臃肿难看,但这是难以避免的。因为奥林匹克是一场最现实的活动,正因为它如此诚实和单纯,它才与这个社会最现实的力量如此纠缠。若奥林匹克是一场脱离现实的圣洁仪式,只是一场童话般的“表演”,那么它或许可以做到不沾染那些丑陋的东西,但奥林匹克不是一场单纯的表演,而是允许所有人以最真诚的方式去关注和参与的聚会,那么,它又怎么可能呈现完美呢?现实的世界中不存在“完美”,完美只是一个理念,只有在想象和表演中才存在。

有些人天真地以为古希腊的奥林匹克更为纯洁和神圣,但这当然是一厢情愿的。现代奥运会所掺杂的所有令人不悦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在古典奥运会中找到——职业化(古希腊不仅已有了职业的运动员,而且也有了职业的教练员和体育“经纪人”。和现代奥运会一样,奥运会本身没有奖金,但获胜的运动员能够得到来自城邦或其赞助者的丰厚奖赏);借奥运会的人气大作广告(尽管古代没有品牌商品的推销,不过诗人和画家可以借奥运会为自己的作品大造舆论);借奥运会大发横财;贪污贿赂和权钱交易;虚荣和势利;淫乱和作风不端(这方面的情形古希腊可比现代“壮观”多了);使用禁药(古代尽管没有兴奋剂,但违禁地使用巫术和诅咒的人也是不少);借助冠军的荣誉为城邦的政策甚至战争造势;铺张浪费(例如作为仪式而同时宰杀一百头白色公牛)……(可以参考《天体奥运》一书)

可见奥运会是一场如假包换的“人类盛典”。尽管在古希腊,奥运会首先是一场宗教圣典,然而古希腊的宗教本身就是极其现实的。我们看到古希腊的众神有着与人类同样的外表和七情六欲,甚至有着比一般人更为丑恶的恶毒行径和斑斑劣迹,古希腊的艺术家也不像其他文化中的艺术家那么富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们根本不会运用什么抽象、象征的手法,只懂得以赤裸裸的方式来表现,无论是其雕塑还是诗歌,都是那么地直白和朴实。或许对古希腊人而言,最完美的理想就是那最赤裸的现实。

对现代奥运会的另一项常见的指责是:对奥林匹克运动员的培养无助于“体锻”,这些优秀运动员的训练不仅与全民的体锻无关,而且对运动员而言是对体质的损害而不是促进。但这也绝不是现代奥运会的特色。尽管古希腊人追求身体的健美和身心的全面完善,但实情却未必理想。例如古希腊的格斗比赛并没有太多的禁手,无论是获胜者还是落败者往往都要变得遍体鳞伤乃至面目全非,很少有格斗冠军能够保留一副完整的牙齿。至于高强度的日常训练也难免损害运动员的健康,那位著名的医生盖伦就认为运动员是最无用的人:“人人都知道运动员头脑非常简单,在他们强有力的血肉之躯下,,他们的灵魂如同陷入泥潭。但是,事实是他们也不能享受身体的祝福。忽视旧的健康标准,放弃所有事情,运动员像猪一样把他们的生命都用于训练、吃饭和睡觉。他们的教练养胖运动员并锻炼他们的肢体。运动员很少能活到老,即使活到老,他们也被疾病折磨成为伤残人士。那时他们既不健康也不美丽,他们变肥,变得臃肿。他们的脸松弛丑陋,这都归功于拳击留下的创伤。”(见《天体奥运》第96页)

盖伦的言辞虽然狠毒,不过确实适用于古代和现代的许多职业运动员。但这并不构成对奥运会的否定——奥林匹克理念中可以包括各种东西,但恐怕并不包含“锻炼身体、健康长寿”之类的概念,因为奥林匹克是个Game,而不是体育锻炼。用是否有利于体锻来评价奥运会本来就是文不对题的。

不过奥运会与体育锻炼之间当然也有密切的关联,顾拜旦更是把促进体锻作为复兴奥运会的主要意义之一。但是由奥运会的理念所促进的“体锻”并不是任何一种为实际功利考虑的体锻,也就是说,它所提倡的不是以健康长寿为目的的体育锻炼,也不是为了更好地参与生产建设或军事战斗而服务的体育锻炼,这种锻炼就是为了获取荣耀和胜利,为了“追求卓越”。

何谓“卓越”?健康长寿当然不是卓越的条件,至于“身体和心智的全面和谐发展”之类的说法也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古希腊人所追求的“卓越”单纯而简单,就是如荷马所唱的“总是争先、超过别人”;“没有什么荣耀能超过一个活着的人用自己的双手双脚获得胜利。”

古希腊的“卓越”也被译成“美德”、“德性”。这方面我们现代人或许难以理解。我们当然可以理解说美德是成为卓越者的条件,但是说卓越与美德等同就不太好令人接受了,如果再说卓越就是“总是争先,超过别人”,那就更成问题了。特别是在中国人看来,德高望重者的形象通常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怎么能够去争强好胜呢?

但古希腊的“卓越”又确确实实具有“美德”的含义,“智慧、勇敢、公正和节制”被古希腊人称为“四德”。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悖论:作为“节制”的美德显然与奥林匹克时放纵和狂欢的景象格格不入。

古希腊文化正是这样充满张力的:一边是倡导节制和理性的阿波罗,另一边是放纵和狂欢的狄奥尼索斯;一边是只管抬头望天而看不见脚下泥坑的哲学家的理想主义,另一边是只关注现世的幸福和人间的众神的宗教和艺术的现实主义……最为奇妙的是,这些冲突居然极其自然地在古希腊人的精神中共生,非但没有显得不协调,反而浑如一体、密不可分,

即便不说这些看似对立的特质是不是同根同源,只是看古希腊人能够维系起这种张力的共存就是令人惊叹了。从文化史的角度说,古希腊的众神代表着不同地域的文化传统,它们最终汇聚成统一的希腊文化,并且在从未形成统一的政权的情况下保持着强大的文化凝聚力。

是什么容纳了这些张力?是什么让来自不同城邦的希腊人聚拢在一起?最重要的一个活动当然是奥运会了!甚至古希腊人以奥运会来纪年(例如第N届奥运会第3年),奥运会的存在使得全希腊人共享同样的时间。

说来说去,承载着着这么多理念与张力的,正是奥林匹克这个“Game”。与其说奥林匹克的理念来自于古希腊精神,倒不如说古希腊精神来自奥林匹克,这一民族所有的精神力量都在奥运会中交融汇聚,并从中获得了奔涌流传的力量。。

古希腊的精神正是源于“Game”,源于游戏与竞赛的传统。事实上,“游戏”可以说正是人类的文明本身。这一提法并不是我的发明。荷兰学者胡伊青加在其名著《人:游戏者》中就详细地论述了“真正的、纯粹的游戏是文明的主要基础之一”“对文明生活起巨大推动的那些力量,在神话与仪式中有其根苗:法律与秩序,商业与利益,工艺与艺术,诗,智慧与科学。所有这些力量都根植于最初的游戏土壤之中。”(第5页,p5)。

“游戏”究竟是什么?首先,游戏就是“玩儿”,游戏的所有特征和其所生发出的各种精神都根源于这个“玩儿”。

拨弄玩偶、在地上爬来爬去、和同伴打打闹闹之类的嬉闹都可以算是“玩儿”。不过这是最原始和最简单的一种,这种玩耍即便是对其他哺乳动物的成长而言也是必需的。孩子通过这些最原始的玩耍建立着他们与世界,与他人的关系,并且借此练习某些生存技能。

但游戏的本质并不在于其技能训练的意义,而恰是在于它的无功利性。游戏是自发的、自愿的,只是为了玩儿而并不需要功利目的的活动,如此才称作游戏。但动物缺乏自我意识,它们的玩耍只是出于本能的流露,而人类则可以有意识地去“选择”玩游戏,如此,游戏便成了“自由”的体验。

可以说“自由”的概念来自于“游戏”:不是别人命令的,不是为了其它目的而不得不做的,不是痛苦而不情愿的,自发和自愿进行的活动。这就是“游戏”,同时也就是我们对“自由”的最源始的理解。一个从未玩过游戏的人,恐怕是难以理解“自由”这一理念的吧!

胡伊青加说道:“这里,我们便获得了游戏的最主要的特征,即游戏是自愿的,是事实上的自由。第二个特征与此紧密相关,即游戏不是‘日常的’或‘真实的’生活。相反,它从‘真实的’生活跨入了一种短暂但却完全由其主宰的活动领域,”(第8页,p8)

游戏是某种超越于“现实生活”的活动,游戏者总是在某个范围内重新构建着这个世界,重新塑造着事物间的关系。越是高级的、复杂的游戏,越是以更显著的方式抽离于现实。例如一个孩子在玩布偶时会为它们分配虚假的角色;警察抓小偷、老鹰捉小鸡……这些打打闹闹的游戏也在重建着他们的领地,更不用说棋类游戏和体育比赛所建立的复杂而自立的秩序,以及现代电子游戏所创立的整个复杂世界了。游戏玩乐首先是人们最现实的需要,这种需要不仅是现世的,还是现时即刻的,遥远的彼岸世界与游戏无关,但游戏又要求着抽离现实、这便架起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桥梁。

人们通过游戏的活动一方面体验着世界的秩序,另一方面则又于其中设计新的秩序。于是以下两个概念与游戏关系密切:“法”与“理”——“规则”与“理念”;“秩序”与“理想”……一个从不游戏的人恐怕很难想象不同的“可能世界”。

人们为什么要为游戏设计各式各样的规则?人们设计规则的目的并不是要以此禁锢自己,恰恰相反,人们追求丰富、追求变化和新奇,这才需要秩序和法则。婴儿的乱摸乱爬并没有什么规矩,孩童的嬉耍打闹也只拥有最简单的礼仪,但随着人的成长,这些游戏并不能让人满足,这些单调的玩耍很快就会让人厌倦,人们需要更新奇、更丰富的游戏,那样才好玩、耐玩。于是人们开始创立规则、设计秩序,使得多样性成为可能。一个拒绝一切秩序的怀疑论者不可能是多元主义者,因为他所拒绝的正是多样性得以可能的前提。

于是我们看到,随着人的逐渐成长,他们所偏爱的游戏从缺乏秩序的、只能提供短暂的快感的单纯嬉耍开始,逐渐向那些越来越富有秩序的,能够提供更平缓但更持久的愉悦的游戏转移,因为那些游戏所提供的“世界”更加丰富。

不过游戏世界的复杂化并不意味着“秩序”的复杂化。相反,“秩序”总是越简洁、越连贯、越稳固越好。因为一个过于繁杂的规则体系是令人畏惧的,也将大大减低游戏的可玩性。只有当规则的简单与内涵的丰富达到平衡兼顾时,游戏才是既可玩又耐玩的。例如围棋就是这样一种高级的游戏,它的基本规则如此单纯而明了,但变化又如此丰富,可以说是高级游戏中的典范。延续着追求秩序、简洁和有趣的道路,“科学”与“法律”在游戏的传统下生根发芽。在“秩序”和“简洁”之中我们也发现了“美”与“和谐”,从而游戏的传统下也引出美学与艺术的发展。胡伊青加说道:“在游戏场地之内,统辖着一种绝对的、特殊的秩序。这里,我们遇到了游戏的另一个非常积极的特征:它创造秩序,它就是秩序。它把一种暂时的、有限的完善带给不完善的世界与混乱的生活。游戏对秩序的要求是绝对的、最高的。对秩序的最微小的偏离都会‘破坏游戏’,都会剥夺它的特性并使之失去价值。游戏与秩序之间的深刻联系,也许就是游戏——正如我们顺便指出的那样——在很大程度上似乎属于美学领域的原因所在。游戏有某些要成为美的倾向。这种审美的因素很可能就等同于那种创造有秩序地形式的冲动,它把生气个灌注给游戏的各个方面。我们用以指称游戏因素的那些词汇,绝大多数都属于我们用以描述美的效果的词汇:紧张、均衡、平衡、冲突、变化、消融、解决等等。游戏迷住我们;游戏是使人‘入迷的’、‘吸引人的’。游戏带有我们可在事物中窥见的最高特质:节律与和谐。”(第10页,p10 )

另外,“法律”的概念中除了“秩序”,还包含着“公正”。而这一概念同样源自“游戏”。

人们最初从游戏中体验着自由和秩序,也从其中体验着公正和平等。原因仍然是最简单的:游戏必须是“好玩”的。一个不平等的游戏往往是不好玩的。下棋总是你一步我一步,条件对等才好玩,如果你走一步我能走五步那就玩不成;踢足球如果是11个人对1个人也踢不成;摔跤如果是三个人打一个也没意思……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游戏,最直接和最迫切地体会到对公正的自发的要求。或许一个从不玩游戏的人也有可能理解“公正”的概念,但很显然:一个玩游戏的人能够更直接和更切身地体会它。

类似地,游戏也促进人们理解“诚实”。为什么人应该诚实?还是最简单的道理:不诚实就不好玩。被对手欺骗当然是不愉快的,而借助欺骗而获得的胜利同样不能让人得意,因为游戏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获胜,而是为了玩儿。只有公平地、以自己的能力获取胜利才能给人以荣誉感和成就感。

进而,游戏也教人懂得“尊重”和“友爱”。为什么要尊重对方?仍是最简单的道理:不尊重他就不好玩。只有当你胜过了一个足够卓越的人时才能获得荣耀感和成就感。而一个健全人若是和弱智下棋、和残废摔跤——欺负弱者而获胜显然并不能让人得意。只有你说:“我的对手是可敬的”,那么你的胜利才是可荣耀的,而如果你说“我的对手是白痴蠢蛋根本不值一提”,那么你胜过他又算得了什么呢?类似地,游戏教人们互相友爱,一方面,游戏维持和促进着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另一方面,只有与友好的朋友一起游戏才是快乐的,无论他在游戏中扮演的是你的同伴还是对手,而如果他是你看着就觉得恶心的仇人,游戏又怎能好玩呢?因此为了玩游戏,你就不能与你的伙伴结仇结怨。一个不懂得游戏的人可以找到战友和仇敌,他们的关系都需要功利的目标来维系,只有共同的敌人才能够让他们结伴同行,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朋友,他们的战友关系一旦失去了敌人便难以维系。但真正的朋友才可以在一个缺乏仇恨的世界中结伴,因为他们不需要共同战斗,而只需要在一起游戏。

游戏也教人体会荣誉的价值和培养人对更高境界的向往。虽然游戏教人学会超越功利而趋向自由,但却并不是教人变得“无欲无求”,而是要在功利之外去追求更崇高的快乐。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只能称作麻木而不是高尚,正如一台机器就可以毫无怨言、毫无私心而极高效率地“为人民服务”,但它绝不是一个崇高者,它连人都不是。只有当你是“助人为乐”,以获取自己的“快乐”为目的而行事时,才可能称得上拥有崇高的德性。本来“德性”就是这样一种追求崇高、追求卓越的欲望,不仅是古希腊,汉字中的“德”字本义也是“向上攀登”的意思。游戏则正是能够促进人们朝着超越功利的方向努力攀登,去追求胜利和卓越,去追求荣耀和杰出。不是要你做一个“螺丝钉”而机械地、不自由地生活,而是要你自由地去追求德性。

最后必须谈及“和平”这一被最多地寄托在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之中的,却又最为可疑的理念。奥运会明明是争斗和比拼,为何能承载和平这一理念呢?

我们看着象征着传递和平的圣火传递仪式,或许以为这来自古希腊的宗教传统,殊不知这恰是希特勒的发明。要记得古希腊人是如此顽固的现实主义者,设计不出那么富有意义的“象征”,古希腊奥运会之所以“传播和平”,并不是因为奥林匹克里有什么和平的象征,而仍旧是出于最单纯的考虑:为了玩儿。“和平”的约定目的是为了保证各地的希腊人能够安全和及时地抵达奥林匹克会场,就是这么简单。各城邦的休战期限是不统一的,一般以该城邦往返奥林匹亚的路程而定,可见古希腊奥运会所要求的“和平”并没有什么世界大同的理念来支持,休战的目的只是为了确保那更高的、更精彩的战斗得以顺利举行。

奥林匹克精神绝不是要休止斗争,相反,它正是宣扬着斗争。但这种斗争并不是指那种为了争夺利益或因为观点分歧而促成的战争,而是那作为游戏的战争。奥运会的休战恰恰是战争的延续,是战争的最高形式。古希腊的战争就是一种神圣的游戏,自由是游戏的前提,在古希腊奴隶不能上战场,更不会当炮灰冲在前面,只有自由民才有权去战斗,冲在最前面的则是“英雄”,是卓越者。一场战争甚至可能以双方“英雄”之间的“单挑”来解决。“单挑”是一种比炮灰乱斗更“卓越”的战争形式,因为它更“公正”,更能够显示荣耀。而奥运会正是比“英雄单挑”更崇高的战争方式,因为它最公正、最有趣、最能够显示胜者的卓越。

胡伊青加当然也不会忽略对古希腊的考察:“在古希腊,并不存在由‘战争向游戏’的嬗变,也不存在从游戏向战争的嬗变,存在着的只是在游戏般的竞争中发展起来的文化。在希腊,正如在任何地方,游戏因素一开始就存在着并有着意义。我们的出发点正是儿童式的游戏概念,这种含义的概念体现在各种各样的游戏方式中,有的严肃,有的戏谑,但全都扎根在仪式中并全都是文化的产物,因为这些游戏允许人对于节律、和谐、变化、改变、对比、高潮等等的内在需要以全面丰富性展现出来。与此种游戏意识孪生的,乃是追求荣誉的精神。巫术与神秘、英雄渴望、音乐的含义、雕塑与逻辑,全都在高尚的游戏中寻找形式与表达。后一代就会把懂得这些抱负的时代称为‘英雄的’时代。”(第71~72页,p75)……“即便只是虚构,把战争视为荣誉与美德之高尚游戏的这些想象,在对文明的推进上也仍然起着重要的作用,因为正是从这些想象中,才产生出骑士的观念,因而也才最终产生了国际法。在这两个因素中,骑士这个因素对中世纪文明的推动最为巨大,而无论这一理想在现实中受到怎样的误解,却仍是国际法的基础。”(第92页,p96)

当然,许多人会认为现代那基于普世精神的和平理念才更为高尚。但相比于古希腊奥运会所推广的最直白和最实际的“和平”,普世精神、人类一家、同一个世界等等之类的想法无疑是虚幻而空洞的。人们事实上各不相同、各走各的路,要求人们“步调一致”的往往是独裁和暴虐。试问古今多少战争都是以普世精神的名义发动的?吴飞老师在博文中遗憾地提到:“……没有要把全希腊联合成一个国家的意思。前述吕西亚虽然在演说中赞美奥运会导致了各城邦的友善,却从未进一步,把友善变成统一。”——但试想如果真进了一步,要把友善变成统一,往往就要诉诸不自由的战争。恰恰是只要友善,不要统一,才能和平。

从罗马帝国的扩张到基督教的十字军东征,无数侵略性的战争可不都是以“普世精神”的热情而发动的?希腊的城邦之间也有战争,而且是“自私”的战争,而且从未想到统一成一个国家。但恰恰在这种情况下,希腊各城邦仍然能够互相认同,保持友善并互相尊重。这就是奥林匹克精神的意义了。奥运会反映着一种把“竞争”神圣化(同时是游戏化)的倾向。正如之前所述,古希腊人把战争看作游戏而不再把战争功利化,不再能够以战胜对手为目的而可以不择手段,战争的意义是显示自己的卓越,因此必须以一种公正和互相尊重的方式来进行。这就像是小男孩间建立友谊的方式——他们恰恰是通过争斗来建立友谊的,互相争斗是互相尊重的最佳表达——“我们各自独立因此我们各有分歧,我们坚持分歧,所以要互相竞争,我们互相竞争因此我们互相尊重,我们在一起竞争,所以我们是朋友。”——这就是奥运会的逻辑。国际奥委会有一段经典的广告词说得更好(这段文字因载入《李阳英语培训教材》而被我们了解):“你是我的对手,但你不是我的敌人。你的对抗增长我的力量,激起我昂扬的斗志。你的精神褒奖我。虽然我的目的是将你打败,但若我胜利,我非但不会轻视你,反而会尊重你。因为,如果没有你,我不能发现更好的自己。”

因为人与人并不相同,人们各有所爱,而世界总是不能满足一切,所以分歧是难免的、争斗也是难免的。况且,一个缺乏争斗的世界也是无趣的,特别是对于男孩们来说。不过奥运会传达着这样一种精神:“我们不同,我们都想追求卓越,我们公平斗争,但我们互相尊重、互相友爱。”而“普世精神”传达的却是“我们都是相同的,所以我们应该趋向一致,应该排除分歧,应该寻求统一。”于是乎,不同者,不一致者,那些异类,就将被另眼相看。在激昂的普世热情驱动下,人们往往忘记了尊重和宽容,打着“统一”的旗号,打着真理和正义的旗号,打着“普世”的旗号,去排除分歧,去侵略异类,去征服异类。

古希腊的战争和竞赛,都是“追求卓越”,胜利者显示了他的卓越,成为“英雄”,而失败者则尽管有可能觉得耻辱,不过更多地只会觉得羞愧,因为自己没对手卓越,他会尊重胜利者。这与任何一种侵略性、征服性或掠夺性的斗争迥然不同,那些战争开始与怨恨,而收获也是仇恨,因为恨和鄙视而发动战争,而最后换来的仍然是恨和鄙视。而奥林匹克的精神则是告诉你:因为尊重和友爱而去争斗,最后收获的也是尊重和友爱。

每一个伟大的文明的成长都经历过某一个游戏的时代,游戏的精神也往往会以某种形式在成熟了的文明中被延续下来,比如中国的琴棋书画和侠客,日本的武士道和欧洲的骑士精神。但唯有在古希腊,游戏作为游戏本身而长久地占据着整个文明的核心,整个文明围绕着这个“Game”而凝聚起来,这才使得那些根源于游戏的理念得以在希腊人的精神世界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奥林匹克的力量并不在于这个符号象征了什么,而是在于,它是个盛大的“游戏”。

2008年8月8日

主要参考书目:

[美]托尼•佩罗蒂提:《天体奥运——你所不知道的古代奥林匹克故事》。消雪 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注:本书应该译作《赤裸裸的奥运会》比较合适)

[荷]J. 胡伊青加:《人:游戏者——对文化中游戏因素的研究》,成穷 译,王作虹 陈维政 校,贵州出版集团 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版,2007年第2版

[美]依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精神》,葛海滨 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

[法]瓦诺耶克:《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起源——及古希腊罗马的体育运动》,徐家顺 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

最新评论

  • 释之焉然2008-08-11 09:04:22

    嗯!~颇有所得!~~谢!

3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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