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中国科学报》 (2020-01-02 第7版 书评)
畅销数十年非侥幸
《从一到无穷大》是著名物理学家伽莫夫的科普名著,出版于1947年,1961年修订再版,1978年由翻译家暴永宁先生译成中文,已经在海内外风靡了数十年。
伽莫夫在1968年去世,至今已经50多年,这部经典作品因而成为“公版书”。于是,市面上一下子出现了许多个新译本。
除了科学出版社的暴永宁译本不断重印之外,我至少已经发现了7个新译本,包括江西人民出版社刘清山译本、商务印书馆张卜天译本,天津人民出版社阳曦译本、文化发展出版社刘小君/岳夏译本、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高辉译本、团结出版社杨滢玮译本、黑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小袋鼠工作室译本……
公版书经常成为出版社争抢的唐僧肉,诸如安徒生童话、福尔摩斯探案集之类的文学经典,或许能有上百种版本,但是一本科普书能够如此热门,显然是难得一见的。
经典的文学作品往往能长盛不衰、永不“过时”。现代人还在读诗经和荷马史诗、红楼梦和莎士比亚,它们的趣味和深刻历经岁月并未过时,仍然能够吸引现代人沉浸其中。但科学类的作品往往并不是这样的,现代人早就不读牛顿了,更不会读伏尔泰为了向民众普及牛顿力学而写作的《牛顿哲学原理》。科学经典和科普经典在当年也曾像莎士比亚那样风靡一时,但很快就进入了“故纸堆”,远离了一般大众的视野,只有科学史家和文献史家才会偶尔研读。
道理很简单,因为科学是一项不断进行自我更新的事业。李白不会否定屈原,苏轼也不能修正李白。而开普勒能取代哥白尼,爱因斯坦能取代牛顿。当新的科学理论成熟之后,旧的就“过时”了。
特别是在日新月异的20世纪、21世纪,各门科学的更新太快了,以至于伽莫夫本人在初版13年之后的再版序言中都承认,《从一到无穷大》经历十多年还不算太过时是一件“幸运”的事情。那么,过了13年之后又过了近60年了,这本书仍未过时,也只是出于幸运吗?
客观来讲,这本书的人气的确有一定运气成分,首先是因为此书在中国的出版,恰逢文革结束,恢复高考。这本书在资源贫瘠的年代独树一帜,成为一大批志于学问的中国人的科学启蒙读物。80年代的大学生们今天恰好功成名就,他们自然就向后学晚辈热忱地推荐这本书。清华校长邱勇就是其中之一,他把这本书选做清华新生的入学礼物——这也是好几个译本的宣传词中共同强调的。
当然,这本书不仅在中国热门,在国外也畅销不衰,这就不只是运气问题了,伽莫夫的写作技巧的确有过人之处。
伽莫夫的独到之处
1.涵盖面广。涵盖面广是这本书最一目了然的特色。从目录就能看出,本书的主题跨越了数学、相对论、量子力学、粒子物理学、概率论、生命科学、宇宙学等诸多学科。正如伽莫夫在序言中所说,他试图向读者呈现整个“宇宙图景”,不留死角地勾勒“整个基础科学”。相比于宏大的主题,本书的篇幅却并不大。虽然近年来优秀的科普书层出不穷,但是以短小篇幅驾驭如此广阔的主题的科普书仍然是不多见的。毕竟要达到伽莫夫那样的视野和涉猎并不容易。
2.聚焦基础。以简短的篇幅纵览各个科学领域,必然不能讲得非常精细,于是,伽莫夫呈现的都是各个学科中最基础性的知识,或者说最核心的“思路”。这方面恰好也是不容易过时的。过了几十年之后,各门科学增添了许多新的发展,伽莫夫的介绍当然就远远谈不上前沿和全面了,但就各门学科的基础性、入门性的部分而言,这本书需要修正的东西并不多。
3.立足日常。伽莫夫聚焦于各门科学的基础部分,但他并不是枯燥地搬出一些公式或命题来讲解,他试图呈现的是某种“图景”或“视角”的东西,也就是说,科学家怎样看问题。为了讲清楚科学家的视角,伽莫夫往往是从日常生活体验出发来循循善诱。比如开篇讲数学,就从“数数”活动出发:“一、二、三……”;讲相对论的空间观,就从日常的空间经验出发——“我们都知道空间是什么……向前、向后、向左、向右……”;讲物质组成理论,伽莫夫从“一碗蛤杂烩汤”讲起……
科学思维是对日常思维的某种“批判性超越”,素朴的观念有合理性,但往往充满暧昧,需要恰当的引导才能进入科学。伽莫夫最具功力的地方就在这里了,他通过生动有趣的举例子、打比方,架设起常识到科学的桥梁。虽然科学理论的发展日新月异,但我们日常生活世界的经验模式是相对稳定的,这也使得伽莫夫这些让“常识升华”的笔法很难过时。
4.历史视野。除了扎根于日常生活经验之外,伽莫夫也经常援引科学史的知识,包括古希腊哲人与现代科学之间的对比,也包括一些现代科学发现的来龙去脉。这些历史知识也是不容易过时的。
5.善用数学。数学是整个现代科学的基石和砥柱,数学因素贯穿于微观到宏观、物理学到生物学,也是贯穿《从一到无穷大》全书的主题。 霍金曾说过科普书中的每一条数学式子都可能让销量减半,而《从一到无穷大》包含了不少数学算式,许多地方伽莫夫都把完整的演算过程呈现出来,一些较为复杂的算式则放在注释之中。这些数学演算看上去确实有些令人畏惧,我不知道这种风格究竟让这本书的销量打了多少折扣,但这些数学元素让这本书的魅力更为持久。要知道“经典”著作往往不是以讨好读者的方式写成的“小白”作品。适当程度的数学元素或许会吓跑一些畏难的读者,但是对于求知欲旺盛的学生们来说更有魅力。伽莫夫添加数学元素的分寸把握非常精妙,一方面具有挑战性,一方面又不至于繁琐枯燥。而这些数学元素自然也是不容易过时的部分。
6.生动图示。全书总共128张插图和8张照片,所有的插图都恰到好处地嵌入在讲述的语境之内,生动而切题,构成整个讲述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像很多科普书,插图少得可怜,还经常喜欢拿几幅科学家的肖像画过来凑数。而这里的128张插图,可以说毫无水分,张张有用,与上下文紧密相关,有些还带有详细的图注解说,偶尔出现的卡通人物让风格显得俏皮可爱,但科学知识方面又不失准确。
总而言之,如果我们希望从科普书中读到前沿的科学知识或新近的科学发现,那么一本70多年前的书当然早就过时了。但是,如果我们希望读到的是某种导引,导引我们从日常思维走向科学思维,了解各门基础科学的缘起和基础,培养对数学和自然科学的兴趣,那么《从一到无穷大》仍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科学是一项前赴后继的事业,我们最终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做出推进。但是,我们并不是一下子就能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我们需要从日常生活的平地出发,通过不断学习,最终才能攀爬到巨人的肩膀上。当我们努力着离开地面时,能够有一个前辈巨匠弯下腰来提携我们一下,这无疑是极为幸运的事情。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在物理学家伽莫夫的肩膀上早已叠起了罗汉,伽莫夫不再能够把我们送向科学的最前沿。但是,作为科普作家的伽莫夫,仍然可以弯下腰来,提着我们的手,把我们送上攀爬科学高峰的第一步。
哪种译本更好?
比较各家译本,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并不想做得太深入,但也有一些比较不吐不快。
暴永宁的老译本是公认的名译,语言流畅而准确,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张卜天在商务版的译后记中提示了老译本的一些细节错误,但他也指出这种程度的小错误对于任何一本书而言都很难避免。
这么多个新译本并不是因为对老译本有所不满,而是因为争抢“公版书”的缘故。我比较着阅读了张卜天(商务)、刘清山(江西人民)、阳曦(天津人民)等几个译本,可喜的是,至少我粗略翻阅的感觉来看,几位译者都挺认真,绝非仓促赶工、粗制滥造。几个版本的差距与其说在译者那里,不如说是各出版社的功夫了。
从装帧上看,商务版是朴素的精装本,最有“经典”的感觉。而江西人民的版本封面花哨且幼稚,有一股廉价的感觉(不过这一版的定价确实是相对便宜的)。天津人民的版本额外添加了许多重点划线,还附赠了一张思维导图。
在内容编审方面,我必须重点批评大名鼎鼎的商务印书馆,有一些非常扎眼的排版错误。例如10110直接印成10110;1/lnN直接把1和N都打没了。还有一处把v和V搞反了(暴永宁译本中也把v和V弄反了,但他是全部都反过来,所以数学上仍然准确。而商务译本是正文中弄反了而脚注里没反)。这都是只要审看算式就一眼能注意到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出现意味着数学内容几乎没有审校,这种低级错误恰恰出现在商务印书馆,这是让人大跌眼镜的。
顺便说一下,伽莫夫说5065 which is equal to 10110,显然,这里不是说两个数“相等”,而是“数量级相当”。大多数译本都译成“等于”或“也就是”,只有刘清山译本作“其数量级为”,可见其在数字上的敏感和较真。
前面说到,《从一到无穷大》总的来说并未过时,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的一些细节部分,的确需要更新。最好的方式或许是以译者注的形式适当补充,而这又显示出各家译本的差异了。
例如,伽莫夫提到,“负质子”很可能存在,但尚未被实验观测到。暴永宁译注“负质子的存在已于1956年由实验证实。”刘清山和阳曦的译注更加详细,都提到了1955年塞格雷和张伯伦的实验。
又如,伽莫夫认为,物质微观组成部分探索到核子、电子和中微子就已经“走到头了”,这显然和之后蓬勃发展的粒子物理学并不相符,主流的夸克理论认为核子并不是最基本的物质元素。这些问题暴永宁、刘清山和阳曦都有注释,而张卜天译本一律没有。
另外还有一些作者本人可能的计算失误问题,例如在破译“基德船长”的密码时,原书的表格和图示对不上,明显有误,暴永宁译本根据图示重新编制了表格,而另几个译本都没有改变。在计算德州扑克中满堂红(葫芦)的概率时,伽莫夫也明显有所错漏,对此刘清山给出了大半页的注释来解说正确的解法,而暴永宁只是注了两句话说明漏考虑的部分,两位译者给出的正确答案是相同的。还有个别地方的小问题只有刘清山译本较真,如伽莫夫把2169.6简化为2169也有编者注提示出来(此译本同时有译者注和编者注)。
在图示方面,刘清山译本使用了彩色印刷,看起来更清晰舒适一些,阳曦译本完全保留了原始的图片(包括英文标记),而在英文标记旁边用彩色注上中文,虽然是省去抠字的偷懒办法,但读起来也别有风味。还是商务版的效果最差,如图35上的小汽车全都印成了墨团团。
总的来说,我感觉暴永宁的经典译本仍然可以是读者的首选,刘清山(江西人民)和阳曦(天津人民)的译本各有特色(前者更爱较真,后者有划线和导图),张卜天(商务)译本最为糟糕。当然张卜天本人作为科学史专业的资深译者,其专业能力和语言能力或许是最突出的,但是从编辑和出版的成品来看,这个译本是相对失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