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是约稿的书评,我原题为“科学哲学的意义”,在《中国科学报》发表时改成“站在科学边缘处的思考”,两个题目其实我都不太喜欢,所以在这就不加题目了,反正就是对这本书的书评。约稿的书评总是稍微偏向往好处说的,其实这本书一般般,我也不是特别推荐。不过我文中所说的一部定位于“非学院派”的科哲导论,还是值得写的。
上海文艺出版社新近出版的《科学的意义》一书,作者是剑桥大学的科学哲学教授蒂姆·卢恩斯。这本书的英文原版也是在2015年新近出版的,可以说是一部比较新的科学哲学导论类著作。
说起科学哲学的导论类书籍,最有名的大概是查尔默斯写的《科学究竟是什么》,那本书初版于1976,之后在1982年、1999年、2013年多次再版,第一版和第三版都有中译本,在国内学界影响较大。
相比《科学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历经考验的经典读本,这本《科学的意义》无疑显得稚嫩许多,不过,这本书的定位也略有不同。《科学究竟是什么》等导论著作,更多地是为了科学哲学专业的入门学生,或者其它对相关学术领域有兴趣的专业人士准备的,相对而言,在内容上更加系统和全面,涵盖了科学哲学发展历程中的各个关键人物和主要论题。
而《科学的意义》的定位更偏大众化,这本书属于企鹅集团重新启动的鹈鹕丛书。1935年,企鹅集团发起了平装书革命,而随后长盛不衰的鹈鹕丛书也是特别针对大学之外的大众提供高品位的严肃学术作品。
同样是深入浅出的入门读物,面向专业学生的入门教材和面向一般大众的通识读物,在风格上还是有一些差别的。学术入门导论讲究系统性,导论需要给学生勾勒一幅尽可能全面的相关学术领域的鸟瞰图,以便初学者了解该学科的全貌,从而找准方向进一步深入钻研。但对于一般大众而言,他未必需要按部就班地加入学术事业,所以系统性或全面性并不那么重要,相反,对读者兴趣的引导和激发更加关键。
这本《科学的意义》,就是非常个性化的,这种风格从目录上就看得出来。《科学究竟是什么》的目录里,章节名诸如“精致否证主义、新颖的预见和科学的成长”、“费耶阿本德的无政府主义科学理论”等,只看标题就能够清晰地了解各章主题,并且单看目录就已经把科学哲学中的基本议题和主要流派都勾勒清楚了。但《科学的意义》的目录呢, “但那是实情吗?”、“人类的善意”、“天性——当心!”,光看目录倒是有点像一本悬疑小说似的。这本书要是作为科学哲学研究生的教材,可就让学生头大了,但针对普通读者而言,也许是更加生动的。
全书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科学意味着什么”,第二部分叫“科学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其实简单来说,大约对应于两个学术领域,前者就是一般所谓的“科学哲学”,后者则是“自然科学的哲学问题”。
第一部分是对“科学”本身发起追问:科学究竟是什么?凭什么能够把科学与其它求知活动区分开来?科学让人信赖的基础在哪里?本书涉及到传统“科学哲学”领域中的一些经典问题,比如“划界问题”、“科学实在论”等。在讨论时,作者并不掩饰自己的理论倾向,他批判性地介绍了波普尔、库恩等著名学者的观点。
第二部分完全体现出作者个人的特长,专门讨论与生物学相关的许多议题,包括演化论中的疑难问题(如女性性高潮问题)以及演化论的伦理意义(如自私的基因),还包括神经科学及其意义(自由意志被神经科学消解了吗)等等。至于像物理学、天文学、化学等等,虽然也有许多值得探讨的意义问题,但本书并未涉猎。
坦白地说,从学院派的眼光看,作者对这些论题的驾驭并不完美,谋篇布局颇有随意性,论证逻辑远够不上环环相扣。当然,这种个性化的写作方式也有一些长处,例如,从一般读者的眼光看,他的论证少了许多学究气,也完全没有使用任何符号。而分析哲学家的讨论,往往都非得用T0表示一个理论命题,O1表示一次观察,诸如此类。本书并没有这些坏习惯,全文都是以平实的日常语言写成的。
经常且生动地“举例子”,也是本书的一大特色。例如2011年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发现“中微子超光速”这一事件就被拿来讨论证伪主义的困难,短跑名将博尔特也好几次出镜,让人颇感亲切。一些生活场景式的类比论证更是比比皆是,例如在讨论气候变化中的交流问题时,作者提出在某人询问“蛋糕里有没有坚果”时,为何根据犯错的代价不同你需要进行不同程度的检查——她只是单纯不爱吃坚果,还是说她对坚果严重过敏,这两种情形下针对同一个问题的回应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只需要粗略目测一下蛋糕的配料即可,而后者要求你仔细检查每种配料的细节。如此类比来看,在气候变化的相关问题中,科学家该如何给出回应不只取决于询问的命题本身。
这些风格让这本书更适合非哲学专业的一般读者。但一般读者为什么需要了解科学哲学呢?在本书前言中作者就给出了提示:“科学哲学的价值不应该完全由它对科学家提供多少帮助来衡量。它也具有一般意义上的文化重要性。”作者认为,科学并不是全部,它并没有把所有值得了解的东西都教给我们,在科学之外,我们仍然需要进行“判断”。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个例子,如果说检验蛋糕中是否含有坚果是一个科学问题,但是我们究竟需要把有限的精力中分出多少力量去在这个课题下进行多么深入的验证,这就不完全能从科学内部寻找答案了。诸如针对气候变化之类的生态议题,或者是诸如在两门科学领域之间各投入多少资源之类的政治问题、利益问题,就不是科学本身足以解决的事情。
但是,如果说科学不能解决这些“权衡”、“判断”的问题,那么难道科学哲学就能够解决了吗?恐怕也不能。特别是,科学家们争议不决的事情,一个科学哲学的研究者也同样解决不了。然而,如果说我们并不指望科学哲学为各种议题提供某种书面的、明晰的、可操作的结论(这种解答也可以说就是“科学式的”答案),而只是希望它像文学、艺术、体育之类那样,给人提供某种难以用清晰的文本刻画的“素养“或”能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作者希望通过此书向一般读者传达的,恐怕也不是具体的哲学理论或专业术语,而是这样一种在科学的边缘处进行反思的情怀和能力,培养反思的能力要比灌输各种现成结论更重要。在每个人所遭遇的具体语境中,个人化的、地方性的知识,经常要比由科学教科书提供的普世知识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