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顿力学与现代货币

牛顿力学与现代货币

7月16号应邀在石榴区块链的活动中做了一个小报告,原题为《牛顿力学与现代货币》,前两天视频和文字整理版被他们发出来了,改名为《科学革命和现代货币之间的隐秘关联》。该文稿是他们根据我演讲整理的,事实上在演讲之前,我自己就写过一份发言稿,和实际的演讲当然有差别,贴在下面以供参考。

与比特币的因缘

和很多人一样,我很早就在科技媒体上看到比特币的新闻,但一直没有太放在心上,当然一直是穷学生,也没考虑过投资的事情。一直到2013年3月的那一波暴涨,一方面那一阵新闻很多,另一方面我前一年得到国家奖学金到账了,最后是我进行了一番哲学上的思考,这才决定买入。13、14年的时候也写了不少文章,在巴比特上有专栏,上过洋洋访谈,币圈人称胡博士,后来我博士毕业了,正好比特币也进入低谷了,我也很少写文章了。

其实我对于投资理财并没有什么欲望,更不用说一夜暴富啥的,就是想买点币印证一下我的看法。我现在也还是继续走学术道路,没有想过到币圈来圈钱,买比特币的主要意义是印证了咱们学哲学也能赚钱。

咱们哲学的祖师爷有一个故事,就是西方第一位哲学家,古希腊的泰勒斯,别人嘲笑他搞哲学百无一用,门口的臭水沟都没摆平,去研究天象干什么?泰勒斯说,哲学家不是不会赚钱,只不过不想在这种俗事上花太多精力,非不能也实不欲也,你瞧好喽~ 然后泰勒斯通过对天象的研究,预测到来年橄榄丰收,他就去提前收购市面上所有榨油机,然后第二年橄榄真丰收了,泰勒斯大赚了一票。然后呢,泰勒斯并没有成为橄榄油大亨,他还是继续钻研哲学,他赚这一票不是为了敛财,只是为了向别人证明,哲学家可不是笨,只是追求不一样,商人只知道用赚钱来衡量成功,但对哲学家来说,钱差不多就行了,他们投身的是更有意义的事业。

我玩比特币也是一样的心态,以后别人再跟我讲学哲学没用,我就跟他讲比特币,告诉他这就是我学哲学的成果,那他就没话说了吧。

货币的存在论

那么我从什么哲学思考出发接受了比特币呢?主要是关于货币本质的思考。特别是很多人都说比特币是虚拟货币,完全是“虚”的,就是一串数字,所以没价值。我就思考到底什么是虚拟,什么是实在?

在我看来,实在不是一个绝对的、非此即彼的标签,而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每一种东西,只要我们能够谈论它,能够认出它,甚至能够使用它,它就总归是个什么东西,而不可能什么东西都不是。没有绝对意义上不实在的东西,不然我们没法谈论它。只有作为某种特定东西而言,我们可以讨论它实在还是不实在。比如一张桌子,它可能是实在的木头桌子,也可能是实木的却是假的桌子(一碰就散的装饰物),也可能是真的桌子,但木头是虚假的(用塑料拟真木质的)。只有你确定好在哪个角度去衡量它的实在性,谈论实在与虚拟才是有意义的。纸老虎是虚拟的老虎,但是实在的纸。而纸币是实在的纸,但未必是最实在的币。从货币的角度来考虑,我认为比特币才更加实在,它要颠覆的就是法币的虚拟性。

这部分思考我在我当年的第一篇关于比特币的文章里就谈到了(比特币:货币的本质),现在也不多说了,今天我想从我的另一个专业的角度来谈,那就是科技史的角度,其实问题是相通的,还是要反对绝对主义。

两位重要的货币学者

首先我来介绍科学史上两位大名鼎鼎的货币学者,但由于他们在自然科学上的贡献名气更大,所以他们在货币方面的工作倒是很少人听说了。

第一个是哥白尼,第二个是牛顿。

我们知道所谓的“科学革命”,也就是整个现代科学的奠基过程,基本上就是从哥白尼到牛顿。哥白尼提出日心说颠覆了古代的宇宙体系,瓦解了古代天文学与物理学的融洽关系,直到牛顿提出万有引力,重新整合天文学与物理学,完成了经典力学的新体系。

但这一头一尾两个人,同时也与货币关系密切。

哥白尼

首先说哥白尼。哥白尼是波兰人,晚年一直在波兰担任主教职务,相当于是地方官员的角色,和波兰王室关系很好,和罗马教廷关系也很好,寿终正寝,可没有被打压或烧死之类的。

哥白尼是个医生,治疗了很多达官贵人,下面据说是哥白尼的自画像,手里拿着草药,这是他的一个形象。

另一个身份就是波兰国王的财政顾问,针对货币问题进行了许多研究,很可能影响了当时波兰和普鲁士的货币政策。流传下来的主要是三篇文章,包括《论货币的价值》(1517)、《论货币》(1522)、《论铸币》(1526)[1],这些文章当时都是用于内部书信交流,直到19世纪才被重新出版。

哥白尼面对的状况是当时波兰附近政权动荡,不同地区的多代国王的铸币同时流通,市场上的货币很混乱,波兰国王决心重铸新币,统一币制,在这个情况下请求哥白尼提出建议。

哥白尼研究了货币流通的现状,提出了许多见解,其中最富洞见的,是发现了“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这个规律我们知道现代经济学通常叫“格雷欣法则”,其实格雷欣比哥白尼还要晚50年,是后世经济学家重新翻出格雷欣的信件之后给了这个命名的。现在发现,格雷欣肯定不是最早的,最早的是一个中世纪学者奥雷姆,然后是哥白尼,而哥白尼是表述最清晰和完整的。

哥白尼在1517年的文章中说道:“当一种旧的,优良的货币还在流通时引入一种新的劣质货币,不但会损害良币的价值,还会把它驱逐出去”[2]

为什么良币会消失呢?哥白尼总结了,无非有三种去处:1被融化(变成金银更值钱);2被收藏;3流向外国(因为外国不收劣币)

那么政府怎么办呢?哥白尼提了两条:1发行新货币时就禁止旧货币流通(按金银含量提供兑换);2统一铸币机构,严格按照唯一的标准铸币,不允许地方诸侯私铸劣币。

还有人认为哥白尼提出了“货币数量论”,也就是说货币的价值不完全取决于金属含量,而是流通的数量越大则价值越低。哥白尼是这么说的:“……铸币的面值(市场价值),虽然是基于金属的价值,但我们要把面值和内在价值区分开来。因为铸币的面值会超过它所含金属的价值,或者相反。” [3]

(关于为什么比特币不适用格雷欣法则(劣币驱逐良币)?我以前也有文章,这里不多展开)

[1] 刘旺鑫:“哥白尼货币理论初探”,《科学文化评论》第11卷 2014(5):39—54

[2] 刘旺鑫:“哥白尼货币理论初探”,《科学文化评论》第11卷 2014(5):39—54

[3] 刘旺鑫:“哥白尼货币理论初探”,《科学文化评论》第11卷 2014(5):39—54

牛顿

牛顿在货币史上的地位更加重要。牛顿晚年一直是英国王家铸币局局长(1696-1700任总监,1700-1727任局长),而且不是虚职,确实是做了许多事情。

牛顿面临的情况是伪币和劣币大肆流通的环境,一方面因为技术进步,造假者的水平越来越高,另一方面官方的铸币厂以次充好,铸币的成色也越来越差,民众对货币越来越失去信心,纷纷抛弃银币,买入黄金来保值,导致黄金暴涨而银币陷入紧缩。

这时候有两种观点[1],一派(朗兹)认为货币贬值已经既成事实,就干脆增加货币面值但减少成色;另一派(洛克)认为还是要坚持面值与银含量相符,政府应该做的是设法平抑黄金价格。牛顿是支持后一派的,他改进铸币工艺,严厉打击伪币,取得了不少战果。

但牛顿主持新铸其实是失败的,银币还是不断流失,造币厂白银都用完了,根本没铸出多少新币。牛顿认为问题还是在金价过高上面,为了稳定金价,他提出可以让英镑与黄金价值挂钩,牛顿将黄金价格定为每金衡盎司(纯度为0.9)3英镑17先令10便士。这个定价在1717年形成了决议,一直延续到1931年(中间中断过两次)。[2]于是,在100多年后英国正式颁布金本位之前,早就已经开始实行事实上的金本位了。

[1] 管清友:“牛顿和英国金本位的形成”,《经济学家茶座》2005年第三辑,总第二十一辑。

[2] 管清友:“牛顿和英国金本位的形成”,《经济学家茶座》2005年第三辑,总第二十一辑。

两种价值

我们看到,哥白尼和牛顿面对的似乎是两种相反的问题,前者是劣币驱逐良币,后者是劣币被驱逐(银币被黄金取代),但其实他们面对的问题又是一致的,那就是“两种价值”之间的不匹配。在哥白尼那里,是货币的面值(市场价值)和货币的金属含量(内在价值)相割裂。当然在牛顿那里因为黄金加入竞争让问题更复杂一些,但基本冲突无非还是:市场选择的价值,与政府规定或期望的价值不一样。

这两种价值的剥离是现代货币体系的起点,在古代人看来,货币的价值就是它所蕴含的金属的价值,虽然事实上总有各种劣币流行,但直到哥白尼到牛顿的时代,学者才对这个问题有了较系统的认识。

但这种认识长期以来也都是不彻底的,关键是,哥白尼和牛顿始终认为这种偏离是有待矫正的。他们还是希望政府给货币确定一个准确的面值,这个面值精确地对应于一定量的金属。

那么我们感兴趣的问题是,这种认识为什么恰好在这个时代才涌现出来?从哥白尼到牛顿,他们的创造性和局限性是什么,为什么他们能够看出古代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们的局限性又是什么?

现代科学的关键:数学化/符号抽象

我提出一个看法:哥白尼到牛顿,他们在货币理论方面的视角,与他们在自然科学领域中的视角,是共通的。现代科学与古代科学相比,不谈具体的知识和经验,而是谈一般性的方法或态度,基本区别在哪里呢?

这方面说来话长了,我简单来说结论,那就是自然的数学化。这不只是说现代科学更多地运用数学,而是说,现代科学把数学的世界,也就是符号之间的关系,看作是某种比现实更现实,比理想更理想的世界的本质。

更简单地说,数学符号的意义不再依附于现实事物,而是获得了某种独立性,现实事物反而需要依附于数学符号的体系。

举个例子,牛顿力学中的“力”是什么意思?我们说用力、大力、脱力……牛顿力学的力是我们说的力气的力吗?不是的,牛顿力学的力是F=ma中的F,而这个F究竟什么意思,是且仅是由牛顿给出的“数学原理”规定的,原则上这个F可以替换成L,替换成P,替换成爱,替换成查克拉,都可以,L=nb的爱学体系和F=ma的力学体系是完全等价的。

牛顿力学体系根本不依托于你对现实中力的理解,相反,现实中的力反过来要用牛顿力学的语言重新解释。

货币体系也是类似的,货币是一个符号,古代人和现代人都讲一英镑,一贯钱等等,“镑”是一个计量符号。但区别在于,最初镑就是一个重量单位,一镑的钱就等于一磅的银子,后来这个对应发生着变化,但总的来说“一定单位的货币对应于一定重量的金属”,总是现实的金属是标准,而抽象的货币单位是依附于现实的事物才得到理解的。

但是到了现代,特别是到了牛顿把1盎司黄金锚定为3英镑17先令10便士的时候,二者的关系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他是用英镑给黄金定价,而不是用黄金给英镑定价。“英镑”本身,不再依赖于金银,就成了一种独立的衡量标准。

反客为主的缩写符号

我们把“市场交换中价值相当于1磅重的银子”这句话缩写为1£,看似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当我们大量使用的只是缩写符号,那么它的原始含义可能被完全忽视了。

其实现代科学的整个数学化或符号化,也和这种缩写符号的反客为主有关,我们知道西方古代数学家是非常较真的,他们不接受负数、虚数之类,因为任何数学符号总应该有其现实的对应才能得到理解,说你有1头牛是有意义的,说你有-1头牛是什么意思呢?但是商人更容易接受这些概念,他们可以把负数当作支出或欠债的缩写。这些符号只要在运算过程中有意义,那么就能够成立,而无论它们最初或最终指涉的是什么现实的东西。而现代人用惯了任意运用负数的运算体系,就再也不觉得“负数”是一个让人惊奇的概念了,现代小学生都能够“理解”负数,但古希腊数学家竟然不能理解。这不是因为现代人智能突然飞跃,而是因为缩写符号反客为主的后果,不是古人太笨,而是他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或方向与我们不同。他们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事物,而我们的出发点的是符号及其运算规则。

当我们通过这些符号建立了一个完整自洽的数学体系之后,无论它们原本是否只是被当作简写或中间过程,这些符号本身就已然成立了,它们的意义首先在符号体系内部得到理解,而不需要依托于任何与现实事物的勾连,反而是在符号体系本身建立起来之后,再去用这个体系去解释现实事物。

原本,货币其实只是一个中间环节,而不是最基本的标准。磅和盎司是重量的单位,而英镑是货币的单位,而货币是商品价值的衡量标尺,是交换的中介或记录时的缩写。当我们评估价值时,本质上无非是在进行比较,一头牛抵两头羊,一匹布抵一袋米——这些都是我们衡量商品价值的方式。而其中最常用的对比物就是金银,我们说一匹布、一袋米、一两银,其实是类似的东西,它们都是商品,价值无非就是事物之间的比较:这个更值得,还是那个更值得。

但是其中一些商品最为通行,用得最多,被作为参照物也最多,它们就变成了“通货”,或者说“货币”,衡量这种商品的特有单位,比如“两”、“磅”,就变成了货币的单位。于是“镑”不再只是用来衡量金属的重量,也可以被用来衡量其它商品的价值,一个商品价值1镑,无非是说它的价值抵得上1镑白银。

也就是说,这个作为货币单位的镑,其实只是一个抽象符号,是一种“缩写”,归根结底是“相当于一定分量的金银”的意思。

但是在实际使用中,这个缩写符号逐渐反客为主,本身获得了意义,而不再依托于它最初指涉的对象,事情就变的奇怪了。就好比牛顿力学中的F不再依赖于人的力气就可以得到理解,现代货币符号本身就可以用来衡量价值。但问题就来了,这种符号背后依托的究竟是什么呢?对F而言,是牛顿建立的数学体系;而对£而言,则是同样数学化了的现代金融体系。在这套金融体系中,所有的账本都以£为基准来标记所有的交易关系,而和黄金白银并没有直接关系。

弄丢了巴黎米尺会怎样?

这种新的状况,打比方来说,就好像是弄丢了巴黎米尺之后的米制。

长度无非是事物之间的比较,问一个事物有多长,本质上就是找另一个事物来和这个事物相比较。而一些事物的长度比较稳定,或者容易复制,所以被拿来作为标尺。尺子也无非是一个事物。然后我们把各种各样的尺子进行统一,找到更基本的参照物,这就是统一度量衡的工作。在19世纪初,法国人制定了米制,他们用铂金做了一个标准米尺,后来又换成铂铱合金,放在巴黎。这个标准米尺(米原器)就是“米”这个计量单位的终极参照物。说一个东西一米长就等同于说这个东西和标准米尺一样长。

但是假设这个米尺弄丢了,这个终极参照物突然就消失了,米制是不是就完蛋了呢?说一个东西一米长是不是就没有意义了呢?显然并不是这样。长度是在比较中形成的概念,而“米”也是在比较活动中约定俗成的概念。丢失了巴黎米尺,可能让长度衡量变得不那么精确,也可能促使人们约定更精确的参照物。

现代人就是发现,货币单位逐渐与其最初的参照物脱离了关系,但货币的单位仍然能起作用,仍然能够在交换活动中用来衡量价值。

绝对空间的引入和破除

牛顿号称是研究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而实质上是用数学原理取代自然哲学,让数学符号成为自然的本质;另一方面,牛顿也实质上颠倒了货币符号与金属重量的关系,用货币符号作为价值的标尺。货币的价值不再依赖于金银来衡量,反过来,金银的价值需要用货币来衡量,货币本身,特别是货币的符号本身(而无关于纸币、硬币还是电子账本),成为了衡量价值的基准。

但牛顿无论在力学上还是在货币上,都走得不够彻底。牛顿把自然建筑在数学之上,但数学能够提供的只是事物之间外在的关系的计量,只能够描述一个物体相对于另一个物体(或参照系)而言的运动,一切关系都是相对的。牛顿显然不够满意,所以牛顿引入了绝对空间,引入了上帝的存在。绝对空间好比是上帝的身体,上帝的存在提供了一个超越相对性的,绝对的参照系。

从相对论的角度看,牛顿引入绝对空间完全是画蛇添足,是多此一举。牛顿的数学体系描述的就总是相对运动,本来就不需要一个绝对不动的参照系。后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发展,其实都是数学化、符号化的进一步深入,是从数学法则的不变性出发来理解自然。但我们也不能苛责牛顿,他才刚刚完成了数学与自然的颠倒,这种历史局限性是难免的。

在货币政策方面,牛顿当然没有引入上帝,而是引入了政府,希望政府来锚定一个绝对的价值尺度,让货币单位与黄金相绑定。而他的局限性也在于,没有想到这种“提供绝对参照系的外力”压根就是多余的,符号本身就可以是货币,而货币的意义仅仅来自于市场交换活动中相对的关系,而不需要绝对的基准。

遗憾的是,这种对货币体系中绝对参照系的迷信,至今都没有破除,虽然这种绝对的参照系逐渐从自然(金银)变成了政府(央行),但是当人们面对比特币时,这种牛顿主义式的局限就很明显了:“仅仅是符号,没有政府背书,怎么能是货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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