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吃了两顿西餐,用着刀叉,想着筷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也非常不习惯。
那么,我是不是用筷子上了瘾呢?每天都要依赖筷子的生活是否是一种沉迷呢?这种说法似乎有些荒诞,恐怕不会有人认真地思考“筷子成瘾”这种症状。
除了筷子,还有诸如淋浴、抽水马桶等等,有许多我们生活中更加依赖,失去它们就会浑身不舒服的事物,它们完全嵌入了我们的生活习惯之内,让我们难以割舍。但为什么没有筷子瘾、马桶瘾之类的说法呢?如果是筷子瘾是一个无稽的概念,那么在何种意义上“网瘾”的概念是有意义的呢?
如果三天吸一次毒的人也可能有毒瘾,那么一天用三次筷子为何不算上瘾呢?也许有人会说,用筷子是正常生活必需的,吸毒却会打乱正常生活。但人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一个亘古不变的标准模版,对古人来说,现在的许多生活方式非但是不必要的,甚至可能是离经叛道或难以理解的。难以找到一种超然的标准来裁定何物为生活必需,何物为扰乱生活。或许一些讲究“科学”的人会提出某些生理学、神经病理学上的证据,说明毒品的破坏性,但关于何为健康何为病态的判断也未必总是那么清楚的。当然,吸毒会改变人的体质乃至大脑,正如赛跑、举重、饮食、读书写字、体力劳动、坐办公室等等活动都会改变人的体质乃至大脑,而这些改变总会刺激某些方面并压抑另一些方面,例如读书的习惯造就了大量的近视眼,也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在口传文化的族群中看来一个读书人的生活方式未必比一个酒鬼更正常)。但究竟怎样程度的体质或习惯的改变应当被看做一种新颖的或独特的生活方式,而怎样的改变才该被看作一种成瘾、沉迷或堕落呢?
当然,我们可以一劳永逸地投靠相对主义的策略,承认上瘾的概念是社会建构的。这是对的,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对这个概念作更深入的辨析,之前的分析过于“客观”,而没有首先在存在论意义上对上瘾的对象作出区分。
筷子与毒品的关键区别在于:前者是媒介,后者是内容,前者是工具,后者是对象。
这并不是说筷子就只能是媒介,毒品就只能是内容。在筷子收藏家那里,筷子就是收藏的对象;而在医师那里,大麻是麻醉的工具。当然,在更多的情况下事物的“身份”是更加暧昧的,例如在农夫眼里,大麻既是耕作的对象,又是赚钱的工具,同时也可以是吸食的对象。所谓媒介与内容、工具与对象的区别并不是一个传统本体论意义上的本质区别,而是语境性、历史性的区分,但这一区分的确是关键性的。
说我们离不开“动筷”与说我们离不开“吸毒”正是有着这样的关键区别——“动筷”这一活动是开放的,向外发散的,它指向“吃饭”这一场景,筷子正是作为吃饭的工具而受依赖,马桶作为排泄的工具而受依赖。也就是说,筷子或马桶并不是意向的终点。当我们使用它们时,我们的意向并不会驻留其中,而总是向着其它事物开放的。
另一方面,毒品是某种“纯内容”,上瘾者需求的并不是通过毒品而呈现的另一些东西,而就是毒品本身。这并不是说在使用毒品时,上瘾者总有一个清晰的指向毒品的意向,相反,毒品会让人迷失于其中,忘记其它事情,进入幻想的世界。这也就是品酒师与酒鬼的区别,品酒师始终把酒作为一个清晰的对象来品评,但酒鬼则仅仅是沉浸在饮酒的活动之内。
也就是说,上瘾之物拥有某种微妙的,介乎于工具和对象之间的呈现方式。只是把酒当做社交应酬的手段的人,或者只是把酒当作品评对象的人,都不算酒鬼。喝酒上瘾的人虽然也很可能同时是应酬家或品酒人,但在他沉浸于饮酒时,酒对它而言是某种既非工具,也非对象的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上瘾造成了某种工具与对象,形式与质料,媒介与内容的割裂。
我们仍然可以说上瘾物是某种工具——借酒消愁的工具,获得快乐的工具,麻醉神经的工具等等。但是随着上瘾的加重,这些“对象”就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越来越失去了丰富性而变成某种完全单调纯粹的事情——比如单纯的快感,而非具体的乐趣。如果我只是为了缓解某些具体的、明确的忧愁或特定的病痛,偶尔针对性地大喝一回酒,那么我还算不上酒鬼。但如果“消愁”的目的完全被喝酒的欲望吞没掉了,以至于原本作为目的的“消愁”反而成了为了喝酒的借口,那就算得上是喝酒上瘾了。相似地,如果原本为了社交喝酒变成了为了喝酒而社交,那么也是酒瘾加重的症状了。不过,如果说始终还是要千方百计建立社交活动以便喝酒的话,那么至少这种酒瘾还是受控的,有条件的。如果说爱喝酒爱到不分场合不分手段的程度,就称得上沉迷或中毒了。
当然,客观地看,无论是喝酒还是吸毒,也都是需要某种场合,通过某些特定的方式的。例如毒品可以吸食可以吞服可以注射,但抹在脸上就没有用。所谓“不择手段”,并不是说真的能跳过媒介直接接触内容本身,而是说越来越不在乎手段,手段越来越失去了其局限性和规定性。
“手段”指的是达成目的的途径,媒介为的是通达其内容。但这种“通路”也同时是一种阻隔,通过营造某种限制或间距让我们与对象打交道。例如用筷子吃饭似乎比用手直接抓着吃更多了些阻隔,而用手抓似乎又不如野兽般扑过去撕咬来得“直接”。隔着铁锅来煎炒不如直接放在火里烧烤,烧烤又不如直接生食……但当我们说“直接”时,常常指的是某种更加粗糙、原始的呈现方式。这种“原始”就一定更接近事物的“真实”吗?未必如此。有时我们愿意相信那些更精致的烹调和食用方式将能更充分的呈现出食材的质地。又比如说一块珍贵的玉石和一块普通的石材在“原始”的状态下看起来没多大分别,只有经过匠人的精雕细琢,并且放置在适宜的观赏环境之中,才会呈现出巨大的区别来。这种区别蕴含于原始的“质料”之中,但也依赖于外加的“形式”的创制。
与其说媒介追求的是“直接”,不如说媒介追求“间接”。间接性让生活世界变得丰富多元,而直接性则导向陷入和沉迷。这是癖好和上瘾的区别。如果某个人珍爱饮酒,对各种好酒闻香能辨、如数家珍,喝起酒来对所在的场合,所用的杯子都能十分讲究,那么我们会把他与酒的关系形容为好酒成癖、爱酒如命,却不会说他深陷酒瘾不可自拔。
一样事物越是让人上瘾,越能令人沉迷,就越是会变得“纯粹”起来——从罂粟壳到鸦片到海洛因,从吸食到吞服到注射,媒介变得越来越“直接”,内容变得越来越“纯粹”,人也变得越来越上瘾——与其说是毒品的提纯使得人们更容易上瘾,倒不如说是人们的上瘾促使毒品被提纯。
于是,我们回过来看所谓的“网瘾”——如果说“网瘾”指的是对网络这一工具的强烈依赖,那么这和筷子瘾、马桶瘾类似,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概念。特别是,有人强调网络“阻隔”了人的现实的交流,但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所谓的“交流”恰恰就是各种“隔开”方式——有阻隔,才有开放的空间和丰富的余地。生肉一定比牛排更“本质”吗?撕咬的方式一定比刀叉或筷子更正当吗?山沟里的石材就一定比雕琢后的玉石更真相吗?通过网络交流就一定比书信或面对面交流更现实吗?当然,生肉比牛排更“原始”,面对面交流比上网更“原始”,但原始就一定更加源本吗?最原始的方式一定是一种最好的揭示或交流途径吗?
那么,还有没有“网瘾”可言呢?也许还是有的。真正的网瘾恐怕是这样一种状态:我有事没事,漫无目的地,就想刷一刷网页,点击几条新闻,更新一下微博,发表几个水帖,随便找个人骂两句……总之做什么都行,只是想“刷新”一下。如果说我无论何时何地都禁不住上网的冲动,而又对上网的方式和内容漠不关心,在这种情况下,“网瘾”大概就出现了。正如酒鬼和品酒师随时有可能互相转换,任何依赖网络的人也可以随时生出网瘾来。但正如任何能够令人愉悦的事物都不免带有让人上瘾的元素,这一点并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