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理”这两个词在中国经历了数千年的演变,再加之近代西语的重塑和现代科学的影响,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于是有了选文科还是选理科,重理轻文、文理交融等等说法。但究竟何谓文,何谓理,早已似是而非、晦暗不明。大概在人们的印象里,所谓“理”就是数学物理,或者说就是那些形似“算计”的活动;而所谓的“文”则意味着舞文弄墨,或者说就是“码字”的活动。然后再添上理=理性=严谨=刻板,文=感性=浪漫=酸腐等等的印象。当然这些印象之间的联系都有其缘由道理,但如此杂乱的纠葛让文与理更源始的联结变得晦暗不明。想要沟通文理、文理交融,与其说得天花乱坠地去牵强附会,不如先拨开这些繁复的遮蔽,回到二者的根源,找出那一开始就在那儿的桥梁。
概念的历史总是藏着奇妙而丰富的线索,汉字的历史就更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宝库了。
理,治玉也。顺玉之文而剖析之。——《说文》
就看这段文字可知文理二字的关联。所谓“文”就是“纹”的古字,即“纹理”之文,“理”则大约是顺着玉的纹路雕琢玉石的样子。
海德格尔说“技术是真理的发生方式”、“现代的技术世界是形而上学的完成形态”、“真理即去蔽”、“去蔽是让事物如其本身开显出来”等等,听着玄玄乎乎,究竟是啥意思呢?若是结合这“理,治玉也”来看,恐怕更能促进理解了。
真理之理通常是名词状态,而治理之理更多是动词状态,当然古文对动词名词之分并不在意,但如果说“理”指的是顺文而治这一动作的话,那么这里的“文”在某种意义上恰是“理”的名词状态——理路就是指纹理,对玉的治理就是顺着它的纹理雕琢成型。
不过听起来“纹路”和“理路”毕竟还有些差别,差别在哪儿呢?“花纹”、“纹饰”——“文”大约是指“表面”的条纹;而“理”既与“里”音形相关,总有联系,想必更多低是指“内在”的条理。
而对于一块玉而言,表面的条纹正是其内部的条理的显露,而内部的条理也只有通过表面的纹路才可以推断,简单地说,“文”乃是“理”的显出。
那么,如何由文(纹)得理呢,正如《说文》所言:“顺玉之文而剖析之”,这便是作为动词状态的“理”。但从中并不能得到“里面”之“理”,因为一旦将玉剖开,得到的将是新的“表面”而不是“里面”。也就是说,“治理”的过程所得到的并不是“理”,而是将原先的内在的“理”转变为新的外在的“纹”的过程。
这就是“去蔽”的过程——按照海德格尔后期的思路,“去蔽”永远只是一种过程,而不是一种结局。真理在去蔽的过程中展显,但永远不能成为“现成”的东西。当时是吴(国盛)老师举的例子是刨木头的过程,刨去的是表面剩下的仍是“表面”。相比起来,“治玉”的形象恐怕更为直观和深刻。
海德格尔讲技术就是艺术或诗,艺术应该让事物显示出其自身。举例来说,雕塑是使石头内在的坚韧、顽强等品质更充分地展现出来的工作。这里仍旧是用“治玉”为例更为合适。如果对比一下玉石的毛料与成品的玉器,那毛料的样子简直与一块普通的石头并无差别,而成型的玉器则更充分地将玉的与众不同的特质和美感展现出来了,而玉器的具体形象除了人为设计的因素外,更加取决于玉石本身的特征:那块毛料适合雕琢成手镯,哪块则适宜做玉佩,都取决于对玉石之本来理路的洞察,必要顺其自然的纹理而雕琢。
探求真理的过程也与治玉相似,顺其自然但不是毫无作为,人工雕琢但并非矫饰做作,为的是将混沌杂乱的自然之原料整理成型,使之既优美而有条理,同时也促使其自然特质获得更充分的展露。
人类的经验所及者永远都是“表象”,正如无论如何“剖析”,我们也只能看见玉石的表面。但我们相信这“纹”正是“理”的外露,治玉应当“顺文而理”,以求“以文显理”。
“文”即“花纹”之“纹”,“文身”之“文”,如前所述,本意应是指那理路的外显,换言之,文就是可见的理,是内在理路的外在标示。而“文字”、“文化”之“文”也都是出于“标示(标识)”的本意,可以说“文”是内在本性(本质)的展露和表达。
但既有由内而外自然显出的纹路,也有完全由外部添加的“纹饰”。在许多时候,刻意的“纹饰”只是对其固有纹路的强调和显明,例如在治玉时,可以在分辨出其纹路走势后添加标记,以便后续加工中就能看得更加清楚鲜明。又如原始部落利用文身,正如现代人利用独特的衣装打扮来标示自己的个性,个性本是内在固有的,不过外在的纹饰有助于更方便直观地分辨出不同的个性。另一方面,纹饰也常常是虚假的,虚假的纹饰将遮蔽事物的本来面目,造成错觉和假象。
所以说尽管作为事物内在本性的不可见的“理”原无真假之论,但“文”却有了真假虚实之分。如果说“顺玉之文而剖析”称作“理”,那么顺着事物诚实和自然的纹路而剖析便可称作“真理”了。因此,探究真理的第一步就是要分辨“文”之虚妄。这并不是说要否定“文”,“文”是无法穿透的,人们只能隔着文而洞察理,但要分辨“文”的虚实,除了纹案本身的和谐与美感外,往往还要先将表面的纹饰刨去,让更原始、更少雕琢的内部显露出来。若是文理相合、表里连贯,则能确信文之真诚;若是内外不一、自相矛盾,则更可能是虚妄。这也正是哲学和科学探究真理的方式——去追究和确认理路的美感、协调、连贯性和统一性,
2008年7月22日
老师我发现您经常用雕塑来举例,这里想请教您的是,海德格尔的讲法是否也可以用于分析绘画甚至音乐(包括声乐与器乐)呢?
当然可以,海德格尔本人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就分析了梵高的绘画《农鞋》,穿在脚上的农鞋日用而不知,绘画则把农鞋之为农鞋的特质呈现出来的。而在不再写实的现代艺术中,绘画就更是创造性的,自由的绘画直接进行“产出”,每一幅画都是在产出新的真理。但那种艺术倒未必是“顺其自然”地揭示物料的特性,而也有可能是以逆反、悖谬的方式呈现,具体如何,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至于音乐,当然也是真理之揭示,但它揭示的东西更深刻一些,并不是某些可以对象化的事物之真理,而是要显示“情绪”、“氛围”。音乐让情绪和气氛具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