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了好几篇书评,书都是不错的,我最近会连续写出来。当然只要书总体来说不错,写书评就还是会偏向于捧,同时借书评来谈谈自己的想法,实际上对书本身也不算特别推荐。本文发表于《中国科学报》 (2020-07-09 第7版 书评)
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再好的技术也是一把“双刃剑”,可以杀敌,也可能伤害自己。——这种理解技术的“双刃剑隐喻”我们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这就是大众对技术的流俗看法。
在技术哲学领域,这种流俗看法并不太受欢迎,马克思、海德格尔,埃吕尔、马尔库塞等等,这些著名的技术哲学家往往想得更加深入。因为双刃剑隐喻仍然把技术当作完全中立的工具,其善用和滥用都被确定的价值观衡量。但事实上技术往往带有某种固有的倾向,例如一个人总是剑不离手,那么他很可能就会偏向于用剑来解决问题。正所谓“手里拿锤子的人,看什么都像钉子”。猎人、农夫、剑客、骑士、枪杆子、笔杆子……这些概念既意指对某种技术的熟悉运用,同时也意味着某种文化的、政治的身份。如此看来,与其说每种技术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不如说每种技术都蕴含了某种衡量好坏的尺度。一把双刃剑不仅可能割伤剑客的肉体,也可能塑造着剑客的精神世界,成为他价值观的一部分。
技术哲学家们也往往都是从这个层面来反思现代技术的,马克思认为新的方式让人异化,马尔库塞说现代技术让人成为单向度的人。
但技术哲学家的深刻洞见很少能够被大众接受,毕竟人们更关注的总是如何应用技术的实际问题,而不太关心诸如人的本性、技术的本质之类的宏大问题。平心而论,哲学家们也确实不接地气,那些云山雾绕的术语让一般人敬而远之。
哲学家的关切当然是有深刻意义的,但在大众的语境下,许多问题更为现实,也更为迫切。当我正在挥舞一把双刃剑的时候,比起“它是否会影响我的价值观”之类的问题而言,“我是否会被它反伤”才是一个更迫切和更实际的问题。
彼得·汤森是一个退休的实验物理学家,他显然没有受过技术哲学的训练,他的这本《技术的阴暗面》,恰如其名,正是基于“双刃剑隐喻”的一部科普读物。作者的立场几乎与主流大众一致,即技术只是完全中立的工具,他说道,“虽然本书的大部分内容都涉及技术创新的阴暗面,但是我认为全球开发和破坏的真正灾难性潜力与技术无关,而是与人口的扩张以及人的自身利益和人性有关。技术只是实现自我毁灭的途径和手段,而不是原因。”(137页)甚至他的态度是乐观主义、进步主义的,他乐观地相信:“只要我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已经取得的进步将在未来继续普惠众生。”(2页)
尽管如此,读者们仍然能从这本书中感受到悲剧感和紧迫感,因为作者的乐观态度建立在人类能够及时行动这一前提之下,作者说道,“如果我们这一代人还不采取行动,必然会导致文明的崩溃,甚至人类的崩溃”(302页)。
作者认为导致人类崩溃的危机本身并不在于技术,而是来自自然的灾害和来自人性的自毁倾向。但是,作者揭示了技术的发展并没有让人类面对灾难时能够更加游刃有余,相反,先进的往往加剧了自然灾害和人性之恶的危险性。
第一个典型的案例是太阳耀斑爆发,大规模磁暴现象并不十分罕见,平均一百多年就有一次较大的太阳耀斑爆发,而平均500年就可能有一次太阳耀斑引发地球上的大型磁暴。但是人类历史上并没有多少灾害的记录,因为在古代世界,磁暴并不会引发什么灾害。唯一的例外是1859年,此时虽然人类还没有进入爱迪生的时代,但电报系统刚刚开始流行起来。新生的电报系统遭遇了巨大磁暴的冲击,引发通信瘫痪和火灾。自1859年以来,地球再未曾遭遇如此“地球上还没有发生过类似规模或更大规模的太阳耀斑事件”(18页)。但我们容易设想,类似规模的耀斑如果再次爆发,引发的灾难将远远比19世纪更大,因为我们的生活已经越来越多地依赖于全球电子网络,依赖于卫星和无线电。
技术日益进步,意味着人类日益依赖于自己创造的技术环境,但整个技术环境是在非常短暂的时间内建立起来的,农业技术的历史不过一万年,信息技术更是不到百年,移动互联网也就十来年的时间。但是我们人类文明的运转方式很快就依赖于这些先进技术的支持。追逐新技术当然无可厚非,但是旧的东西淘汰得太快,过时的生活习惯和记忆被过早遗忘,就会导致人类在突发灾难面前越来越丧失回旋余地。
许多自然灾害是可以预知的,但预计的范围是以数百年乃至千万年为尺度的,我们知道这个地震带在未来必然发生剧烈地震,但时间可能是500年后,也可能是5天后。我们知道这座火山未来必将剧烈喷发,时间可能是5年后,也可能是5万年后……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呢?这就要拷问“人性”了。人们往往只关注眼前的、立刻到手的利益,而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那些遥远的、不确定的危险。结果就是人类对于各种已知的灾难,在其真实发生之前,也往往都是视而不见的,更不用说指望人们牺牲眼前的效率去预防未知的灾难了。
逐利的逻辑甚至促使人们无视已然发生的危害,例如人们老早就发现了石棉会造成肺部损伤,但“人们继续使用石棉将近一个世纪”(63页),因为这种材料的效用和经济太过诱人。
气候问题也是典型的例子,除了少数反智群体之外,绝大多数科学家和政治家其实对气候变暖这一事实毫无争议,争议的顶多是细节和程度,但最乐观的人也同意气候变暖将会造成巨大灾难。然而,人们“振臂急呼,高谈阔论,但是行动很少。”(85页)
除了这些被技术进步放大的自然灾害之外,新技术还会带来更多新的问题。精益求精的现代技术证明了加入微小的痕量物质会造成全局的影响,在先进的芯片和药剂中,含量极少的微量元素有可能起到决定性的效果。但这种效应也可能以负面的方式发生,那就是在环境中释放哪怕一点点新的物质,最终也可能导致不可逆转的全局灾难。DDT就是一个例子,尽管在每一片叶子中残留的农药含量很小,但通过层层积聚,它将对整个生物圈带来严重破坏。
托蕾切尔·卡逊之福,人类及时扼制了DDT的滥用,但谁又能保证其它新技术也都是安全的呢?如果DDT的积聚更慢一些,对人类的损害更轻微一些,我们还能够及时反应过来吗?“如果发生的一些变化直到两代或更多代后才会出现,那么当代人认识到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困难的(最近动物研究表明橙剂的危害直到第四代才显现出来)。”(309页)
人类知识的有限性又决定了,我们对于新技术的潜在效应不可能完全先知先觉,法拉第的同时代人很难想象电力的应用将如此广泛,ENIAC时代人们也想象不到未来可能家家户户拥有电脑……但难以预知的不仅是技术的积极一面,技术的阴暗面同样更是难以预知的。更何况人们总是更愿意把想象力用在设想新技术如何带来美好未来这一方面,而不太愿意在新技术发展之初就千方百计给它泼冷水。
作者也并不指望人类拥有多强的先见之明,反而他更多地强调“后见之明”,强调从已然发生的历史中汲取经验。虽然历史无法帮我们确定究竟哪一种灾难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发生,但是历史至少证明了技术进步总是有不确定性或两面性的。
历史经验无法指导我们预言未来,但至少可以矫正人们盲目自大的心态。至少我们可以做到,在面对每一种新技术时,在展望它如何带来积极的进步的同时,以同样的精力去评估其潜在的负面影响。
胡老师您好!
我最近了解到学校的辅修/双学位政策发生了变化,由于清华未在本科一学位层面设置科学史/科学哲学专业,所以在这次辅双改革中“科学史”辅修被降格成了“科学史课程证书项目”,这在我和身边的同学看来是大打折扣的。科学史和科学哲学在通识教育中的作用和意义自不必多说,我想借胡老师个人主页的平台,大胆地表达一下自己的建议:贵系老师们是否考虑过借哲学系的“哲学”这一本科专业招收辅修学生?正如我们在教务处发布的辅修列表里看到的,哲学系因其有哲学本科专业所以可以设置辅修学位。科学史系是否可以向教务提出开设“哲学辅修(科学史与科学哲学方向)”?我想这样可以让更多对科史哲感兴趣的本科生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这仅仅只是我作为本科生的个人想法,囿于所处的位置,可能有很多问题我还没有考虑到,如果占用了老师时间,希望老师能宽容!
同学你好!我是科学史系的蒋澈,是胡老师的同事。十分感谢你关心我们这一学科。这次辅修调整,对于我们来说,也比较意外。我的想法是这样的:
(1)学校这一新政策的根据是国务院和教育部的文件,此外还考虑了清华自己的本科专业目录,而这是一个有限的集合,调整空间不大。因此,在顶层设计未产生重大改变的基础上,可能较难单以科学史系为主体来突破这一格局。
(2)在其他专业下增设一个稳定存在的“方向”,除了要考虑学校政策之外,还需考虑跨系、跨学科合作问题。而这种合作的出口,其实不一定是辅修专业,也可能是学校通识教育、“新文科”建设或各类“计划”里的其他方式,相信从学校到科学史系都会积极探索。
(3)现课程证书项目包含了大多数原辅修专业课程,只是学分要求有异。对于有意修读这些课程的同学来说,短期的损失主要在“名”而不在“实”,这一点我们也引以为憾。长期来看,我们的“实”也需要加强,如课程更成体系,为同学提供更多选择,在现有大框架下更多介入本科教学设或校园文化建设等等。实至名归的道理,在这个问题上应当是适用的。在本科教育上多加建设,这是科学史系业已声明的方针,我相信也是在此时可以向关心辅修项目的同学承诺的。此处“名”“实”所系者,都是学术本身,这一点我们可与同学们共勉。
(4)我们愿与热心同学保持密切的联系,也十分欢迎你通过课程或各种活动与科学史系建立这种联系。我们系教师的联系方式,在系主页上都是公开的。相信在进一步学习乃至研究科史哲的过程中,科学史系师生一定会提供实质性的帮助。
再次感谢你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