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爱因斯坦传

读爱因斯坦传






[美]沃尔特•艾萨克森:《爱因斯坦:生活和宇宙》,张卜天 译

原本答应给卜天师兄写的书评一拖再拖,现在看来实在是憋不出来了,至少在这个期末之前是不行了,且在这里随便写上几句作为交待吧……

拖延至今有几重因素:

第一是今年春季不幸开始过敏性鼻炎,因为以前并无过敏史,一开始始终没有对症下药,折腾了大半个月;

第二是我实在是不习惯在电脑上看中文书,虽然在中学时读武侠书都是看的电子版,但在此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一整本电子书了。习惯了斜躺着翻阅纸质书后,感觉文字在我的手中“流动”,捧在手中的文字是活的、生动的、仿佛我一边读着一边抚摸着它们,一页接一页的文字像流水般从我指缝中穿过,即便是任其无声地流淌也可以在我心中激荡起波澜……而一旦放在电脑中,文字的这些活泼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滞感,文字们不再像是温柔又挑逗地抚摸着我的身体的流水,而是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碑那样矗在我的面前,石碑上的字也许将被我更为认真和细致地审视,而不像流水那样可以让我不知不觉地翻过之后而对具体内容毫无印象,所以说如果是为了记忆知识而读书,也许电子书对我更有利,但是那种流畅感是远远不能与纸质书相比的。顺便说一句,目前我读英文书时却是严重地青睐在电脑上阅读,除了可以方便地使用金山词霸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也是“感觉”的问题——因为读英文和读中文不同,即便是把英文捧在手里,我也感受不到那种活泼的流动感,更不用说那种抚摸和挑逗的意味,英文在我眼里始终都是陌生而凝滞的,是一块块坚硬而冰冷的石碑。那么同样是看石碑,与其用手托举那沉重的石板,不如把它放在对面的屏幕上,把字体调到最大,以便我能够看得更清楚。

总之,于是,这本《爱因斯坦》也许是我有生以来读得最费时费劲的一本中文书。总共耗费的时间也许与当年啃《纯批》相当,然而鉴于啃纯批时主要都是在未名湖畔捧着书读,感觉还更为惬意,而这本《爱因斯坦传》却是我在鼻涕的折磨下盯着电脑看下来的,那感觉真是无话可说……

当然,在这种状况下我毕竟还是坚持把整本书读下来了,这当然不仅是为了给卜天师兄有所交待,说起来师兄早前给我的另两本电子译稿都被我半途而废了,而这本书也是在我已知道恐怕完不成书评的承诺后,仍然等不及纸板书的上架而继续在电脑上看完的。由此可见这本书确实精彩。

第三点是,虽然这本书着实精彩,但要我写评论却始终是无从入手。事实上,从我博客上的读书笔记就可以看出,我能够写出较多感想和评论的书往往并不属于我顶顶推崇的书,而至于我最为赞赏的那些书往往评论寥寥。特别是,那些历史、传记类的书籍更是难以评论,比如《全球通史》、《中国大历史》、《束星北档案》之类,虽然属于我顶级推荐书目之内,然而在博客上我却似乎连提都没有提过它们。这本《爱因斯坦传》也许也是类似,我除了说“翻翻看吧!”之外,实在也没什么推荐辞想说了。因此艰难地看完书后仍是迟迟挤不出半篇文章来。

但无论如何还是稍微写几句感想吧,一直以来我都对写感想和评论过于懒惰,满足于独享流动不定的感受,也许这是值得改进的问题。当然,这也是为了让我早日把书评的事儿搁置下来,转而应付那些推也推不掉的任务……

我向来认为,“科普”的最佳方法是历史的展示。虽然我不至于像马克思那样宣称只有一门科学即历史科学,但我很赞同波兹曼说法:只有一门课程即历史课(“所有的课程都作为人类发展的一个历史阶段来传授”)。通过历史来展示“科学”更是具有特别的意义,这种科普方式将能够有效地避免把科学当做一些客观和死板的法律条文乃至宗教教条,仿佛它们自始自终都铁板钉钉地刻在书上,只等学生们去记忆和运用。即便只是采取狭隘的辉格史观——把历史当做一个真理战胜谬误的单调的进步史来讲授,如此展示出来的科学知识也已经开始鲜活和生动起来,从而再也难以被看作是刻板的、僵固的教条。

粗略来说,科普方法可以分为所谓的一阶和二阶,前者讲述具体的科学知识,而后者讲述诸如科学精神、科学方法、科学家的生活方式或者任何使科学知识得以创造的背景;而编史方法包括思想史和社会史等等,前者主要讲述思想观念的内部演进更替,后者则讲述科学知识或科学家群体与社会、政治、文化等等所谓外部环境的相互影响。那么,有没有一种编史方法,能够兼顾一阶与二阶的科学,且能综合思想史与社会史呢?

说到“历史”,现代人更容易想到的体例无疑是编年体,仿佛叙史就是把各个事件按照年代表排列出来——于是“科学史”仿佛就是形如“几几年谁谁发现了啥啥”的条目的序列。但这样的序列可并不是我之前所说的让刻板的科学知识“历史化”而变得鲜活生动的方法,而毋宁说是反过来把鲜活的历史“知识化”而变得刻板了。

叙史的意义并不是在于陈列孤立的事实和知识,而是在于能够通过历史的叙述把原本显得孤立的事实和知识被串联在一起,成为一个有机的、生动的、充满着可能性的整体形象而展现出来。原本那些支离破碎的事实和现象在历史中被按照不同的线索重新整合起来。这种整合并不是像自然科学知识那样构造一个环环相扣、层层堆叠的高耸的理论大厦;而是好比设计一个花园或博览馆,其中的每一个事物都并非不可或缺,它们被散漫却又精心地布置,读者在历史作家的带领下依次游历一个又一个历史场景,以不同的视角面对着那些事件和知识,从而获得独到的领悟,这才是通过叙史作为传达知识的方法的绝妙之处。

要把杂乱无章的史料整合和梳理成一体,这门技艺绝不会比设计一座美妙的园林更简单。能够将杂乱的事件串联起来的线索往往都不是现成的,提出一条独到的编史线索是最为考验史家的洞察力和创造力的。例如“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世界图景的机械化”、“科学革命”等等提法,都代表着各路史家
独具匠心的创造。

不过,还是有一种编史线索几乎就是“现成的”,那就是——人物。

“传记”亦是一种编史方法。现代人经常把传记书籍归入“(纪实)文学”,与“小说”相邻(或者干脆就被看做是纪实小说),而与“史学”日益疏远。人们几乎快要遗忘:直到西学东渐之前,人物传记始终都是中国史学的正统体例,自《史记》以降中国所有“正史”一律为纪传体。按年代顺序的叙史方法反倒是更接近于“(演义)小说”的地位。

传记体的叙史方法有其的独特的优势。因为以一个人物为叙事主线,就现成地找到了一条把事件串联起来的线索,而这一条线索先天地确保了“整合”的可能性。因为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他的人生自然包含不同的阶段和不同的侧面,而同时,一个人的人生又总是一个整体,这些变化和侧面——无论它们看起来是连续还是断裂,是融洽还是矛盾,事实上它们最终都能够在同一个人格中交织为一体。

于是一部优秀传记就将为叙述某个时代的思想和社会历史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视角,当然,和任何一种其它线索或切入点一样,传记所展示的历史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侧面,并没有什么真正“全面”的叙史。但无论如何,关于一位堪称典范的科学家的传记,通过展示他的独特而又具有代表性的生活世界和思想世界,将能够以一种最生动和形象的方式向读者展示“科学”——无论是一阶的科学知识还是二阶的科学精神,无论是由思想史所提示的科学与哲学、宗教等的关联,还是由社会史提示出的科学与经济、政治等的纠葛……在一部优秀的科学家传记中,这些不同的方面将能够以最自然和最丰满的方式呈现出来。

而卜天师兄翻译的这本爱因斯坦传就是这样的一部完美作品——传记主角之典型;材料的权威和全面;笔法的流畅和优美;评讲的深入和浅出;再加上无可挑剔的翻译;几乎每一个方面都堪称典范。

最重要的是,正如霍尔顿所评:“它行文流畅,可读性极强,将爱因斯坦的个人和科学两方面优雅地融合了起来。”——这个“优雅的融合”正是前述传记叙史法的绝妙优势。这种融合并非通过某些刻意而牵强的附会,而只是顺着爱因斯坦的人生历程被自然而然地展示出来——时而像一本优秀的物理学科普书那样以最通俗的文字讲解相对论、量子力学等高深知识;时而像一本生动的纪实传记那样讲述爱因斯坦的生活琐事和情感纠葛;时而又像一本典型的历史书那样展示着当时的政治和社会状况……而这些元素毫不做作地在全书中穿插交融,丝毫不显得突兀。

说起“科学精神”,或者说最伟大的科学家的性格品质,我们经常要强调“自由”二字。然而“自由”是可以被教授的吗?如果说自由恰恰是对传统教育的反思和叛逆,那么“教授自由”似乎就成了一个悖论。但是自由和创造力真的是完全无法传达的吗?也许我们不应该过早地绝望。自由和创造力固然无法通过教条的形式传授,然而作为人身上的性格和品质,它们与任何一种高尚的品质一样,是可以被鲜活的文字所展示的。读者并不是通过记忆教条或模仿权威,而是通过耳濡目染的直接感受从伟人身上学习。一本优秀的传记决不能把主角塑造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圣权威,而应当以最真实和平易的方式展现一个鲜活和丰满的人物形象,使得读者能够以最亲近的方式接触着我们的榜样。这或许是最卓越的教育方式。我想,这也是本书作者和爱因斯坦本人的理念——“爱因斯坦在晚年曾被纽约州教育厅问起,学校应当重视哪些东西。他回答说,‘在讲授历史的时候,应当多讲述那些凭借性格和判断的独立性对人类有所贡献的人。’爱因斯坦当然亦属此列

2009年5月9日
新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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