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在清明节的晚上过世的。
今天是外公大殓,昨天父亲才通知我此事,他要我去,这是理所当然的;母亲怕影响我学习,本不想让我回来,但那显然是不合理的,虽然我和外公并非很亲,但我能有几个外公?
外公的过世,妈妈她们并不难以接受,因为外公得尿毒症已有八年,最近大半年内病情一直非常危险,大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当然,追悼会上她们还是哭得死去活来的,毕竟,真的是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人说现代的医学是不合理的,人们将90%以上的医疗资源都用于维持人们生命的最后10%,其中大部分的资源更是消耗在勉强维持着已经无疑是濒临死亡而痛苦挣扎的最后阶段。对于我外公而言,正是如此。患有尿毒症以及脑梗等严重疾病,又在病危阶段摔断了骨头,外公能撑到现在正是依靠大笔的钱吊着——长期服用野山参、冬虫夏草,在最后时期又依靠“白蛋白”吊了好一阵,很早开始,医生来为他诊治时就有“你怎么还活着”的感觉了。
人们说医学资源的分配是不合理的,无力地延续着垂死挣扎着的人们生不如死的一点生命,还不如在基础医疗和保健上多些投入。道理说来简单,但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亲人的头上,再怎么讲道理都是苍白的。眼看着自己的至亲至爱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我们恨不得投入全部的力量哪怕只是多换来片刻的光阴。
在外公病重的这段时间内许多事情改变了,我母亲和她们姐妹四个轮流陪伴着外公,非但尽己所能地付出金钱,更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其实在现代,后者才是更可贵的。她们的照料都是发自真情的,以至于外公后来把专雇的护工都炒了鱿鱼,嫌她“不够温柔”——“瞧瞧我的那些女儿们,你怎么不能像她们那样温柔点呢?”其实护工也够辛苦的了,实在是固执的外公不好服侍,妈妈她们的服侍则太好了。
本来,外公的家庭是有很大的矛盾的,两姐妹间、一些亲戚之间,由于一些宿怨,十来年不曾在一起说过话。而在外公得病之后,大家重新走到了一起,现在,早已前嫌冰释。在照顾外公的时间里,妈妈她们也感悟了许多,改变了许多。
在垂死挣扎的日子里,虽然承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和丧失了生活自理的尊严,但活着毕竟是活着。活着的老人,有一种精神上力量,这与死去的人给晚辈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在生死的边缘挣扎着,只为了多看看他的亲人们,而亲人们也希望自己的努力和成就能多让长辈们看看。徒劳地延续生命的努力,真的是无可厚非的。
人死以后,只能活在人们的记忆里,当然,或许真有在天之灵,也说不定,我是愿意相信这些的。无论如何,我们尽可能地怀念他吧,为他延续一点“拟子”也好。
我和外公接触不多,因为他住得很远——桃浦,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和外公下象棋了。我从来没有胜过他!事实上,直到我的象棋功夫接近我成年时的水平时,我还是没有下赢过他。
下棋是讲究智慧的,外公总是教导我们:“落子要有根”、“要计划好后着”……外公是非常聪明的,也非常勤劳和善良。他幼年丧父,在最困难的时代与老母相依为命,他的孝顺是有口皆碑的——据说,他为了孝顺做的某事几乎让他的整个前半生受苦。而大概是为了固执,使他的后半生受苦……
外公是个固执的人,他既性格倔强又富有正义感外加心直口快,因此他虽然勤奋卖力又聪明能干,曾因技术创新和艰苦工作获得过二等功,但最后还是受不到任何人重用——谁敢用这么一个口无遮拦的顶针人呢?外公的一生可谓郁郁而不得志。
在晚年,外公对过去的天真固执虽似有些悔意,但他的善良、正直和倔强的性格一点儿都没有变。记得去年暑假,外婆在街上遇到一个人似乎是叫出了她的乳名,号称是乡下的亲戚,外婆便糊里糊涂地带他进家门,那人张口说要借钱,善良的外公问也不问,便抖抖索索地摸出了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八千块钱放在桌上,又抖抖索索地转身想找零钱,那家伙便拿起桌上的钱走了,从此不知去向。外公一时气得拗不过来,病情加重,似乎一直没有好转直到现在。就是躺在病床上,话都说不清时,看到医院里的护士对临床的病人有些无理,也忍不住要教训她们几句:“你们要讲道理。”。不过,由于他过于折腾,最后临床的病人都搬走了……
外公连生了四个孩子,却都是女儿,而外婆又早亡,在晚年娶了二妻。说来也巧,四个女儿生下的第三代竟是四个男孩,四个女儿都很孝顺,四个男孩也都很出息,外婆若在世,大概会感到欣喜吧。
“桃浦不远的啊!”——这是母亲在遗体告别时反复哭喊的话。桃浦确实远,来回就需要半天。以前我只是每年十一去一次,却还要叫苦不迭。母亲说现在终于醒悟桃浦其实不远,应该经常过去看看,却已晚了。
先就写这么多吧,外公的许多传奇故事我并不了解——我的外公和祖父、祖母他们那辈人,全都是幼年背景离乡、童年闯荡大上海(我爷爷是六岁丧父、十三岁时一个人来到上海),他们的成长,在上海的受苦受骗、最终安家落户,这每一段故事都是一个传奇,平凡人的传奇故事大概没有人会关心,但是对后辈来说,这些故事是比任何一部名人传记宝贵得多的精神财富。
对了,我的外公叫许荣鑫,让我在此文章中刻下他的印记。
2006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