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能源未来的设想

关于能源未来的设想

 

今天的科艺哲小组讨论能源问题。一些想法记在这里。

现在的能源体系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在几十年内势必要有重大的调整,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究竟如何调整,怎样去预期和行动,就有待探讨了。

现代西方一般的设想模式,是基督教+经典力学的。所谓基督教的设想,指的是一种弥赛亚情结,相信人们终将得到拯救,人们堕落和无能没有关系,总有一个救世主会来拯救我们。这种情结衍生出一系列的幻想:首先,未来总是美好的;其次,美好的未来并不主要依靠我们的实际作为,而是仰仗某种超越于具体人类作为之上的神奇力量;最后,我们只需要相信并赞美这种力量,顺应于它,就可以得到拯救。

对于能源问题来说,人们(例如西蒙)相信,不需要我们特别去做些什么,“看不见的手”就会做出调节,当传统能源消耗殆尽时,成本的变化就必然会促使人们开发新的资源,而新资源的成功开发将把人类社会带入美好的新纪元。但是,我们一定能够开发出新的资源吗?特别是,难道情况不可能是能源消耗殆尽导致了全球范围内的政治斗争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人类自相残杀乃至自我毁灭?为什么人们一定可以及时地找到恰当的和足够的新能源呢?这只是一种迷信。无论是把希望寄托在弥赛亚,寄托给基督许诺的千年王国,还是寄托给无形之手或技术的进步,要害并不在于这些希望是否可能实现,而是首先在于人们对自由的摒弃,人们不再去着眼于现世,审视自己的处境,致力于当下的作为,而只是听任命运的安排。在这个意义上,技术悲观主义与技术乐观主义是一致的,只不过悲观主义者不相信救世主还会再来而已,但是他们都不认为未来是需要自己去创造的。

所谓经典力学的设想,是还原论、原子化的,也是线性、单向度的。所谓还原论,无论是拯救能源危机的弥赛亚也好,技术革新的突破点也好,都被设想为某种新能源的应用——无论是太阳能还是原子能,人们把能源问题还原到寻求能量之源的问题。当然,技术专家们也不至于愚蠢到以为只要找到了一种新的能量之源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事实上新的能量之源,例如太阳能之类,已经找到了,问题还在于这种能源如何能够被实际应用。而在这方面,人们一般的设想则是线性的,也就是说,只是考虑这种能源的成本和效率等量度。

但是,能源问题是一个牵涉到社会结构、政治体制、文化观念和生活方式的整体问题,某种能源除了提供工业产出之外,即便不论生态影响,至少也还将影响到政治格局和人们的生活方式。不同的能源具有不同的政治倾向,例如煤炭是地域性和劳动密集型的,核电站是中央集权制和专家统治的,太阳能则是分散的或社区型的。温纳关于人造物的政治的讨论提到了这些问题。要评价一种新能源,除了看它在效能上能否替代传统能源,更要去评估它所蕴含的对于政治格局和社会关系的重塑,而这些评估往往将是定性的而非定量的。

那么,我们能否从某种非弥赛亚的、非还原论和线性思维的方式,来提出一种设想呢?当然,一些浪漫主义者设想回到过去,拒绝技术的进步,回归古代的生活方式。这恐怕也是一种幻想,技术的发展方向虽然不是唯一的,但毕竟是不可逆的。即便要在某些方面复兴古代的做法,也必须以创造性的方式去应对现今的时代。不能正视现代的处境,而只是扭头回望古代,仍旧是一种自我逃避。

最恰当的方式是,直面我们的现实处境,承担起这个时代的困境,努力有所作为,开辟出新的道路来。

想到海德格尔所谓“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拯救我们”,在那篇访谈中,海德格尔想要表达的决不是某种迷信或幻想,而恰恰是强调要承担起现实的处境,哲学的意义在于对现实处境的反思,而不在于提供某种拯救的方法,如果你指望通过哲学来找到拯救的方案,倒不如去等待弥赛亚——这才是海德格尔的意思。不要去期待拯救,与其坐等期待着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或者一个救世主,倒不如去为迎接弥赛亚“做好准备”——也就是说,要有所作为。但是如果我们根本不知道救世主将以怎样的方式降临,甚至不知道它究竟会不会降临,那么我们又如何“做好准备”呢?很简单,就是对现实境遇的直面和反思,这才是哲学的任务,或者我们的使命。

就能源问题而言,问题不在于弥赛亚是否可能降临,而是首先在于,面对我们现存的能源结构和能源状况,我们能做什么?无论我们是否能够找到完美的清洁能源,无论我们能否在能源的利用效率和保存容量方面取得飞跃式的突破——在这些未知的变革降临之前,我们就现存的能源状况,能够有怎样的作为?

有所作为,也未必总是量上的增减,例如多开采还是少开采一些煤矿,多补贴还是少补贴一些太阳能。出于整体论或系统论的思路,进步未必总是体现为数量的增减,而往往也表现在结构的变化上。一个系统要变得越来越有序,总得依赖外部能量的输入才行,然而能量的输入却未必总是越高越好,水星所接收的太阳能恐怕要高于地球,但这些能量的输入却并未造就一个有序的整体的不断演进。除了能量的线性输入以为,能量被引向的结构系统同样重要。

如果悬搁对于弥赛亚的期待,而站在现状来看的话,我们将面临的就是一个能源日渐枯竭的局面。我们所能够消耗的能量未必会一直增长,而是到某一天开始可能面临的是总能源日渐萎缩的局面(当然,至少有太阳能之类即便较少但可持续的能量来源,还不至于完全枯竭)。那么面对这一可能的未来我们可以有何作为呢?乐观主义者认为这种局面不会发生,即便发生了也不会持久,因为总有一天我们将开发出新的能源,使得能量的消耗继续得以维持;悲观主义者认为这种局面意味着人类文明走向末路;而浪漫主义者也许认为这种局面正好让我们回到过去的田园牧歌的生活……在我看来,即便我们没有开发出崭新的能源,即便总能源势将日渐枯竭,也并不意味着穷途末路,也未必导致对进步的否定。

“进步”一定是“更高更快更强”吗?未必如此。进步未必依赖于能源功效的增长,更可以体现为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的革新。

现代人对能源的依赖方式与我们的生活方式紧密相关。例如,我们要求能源的供应是稳定的、持续的,这样一来依赖天时地利的太阳能、风能等不稳定的能源就处于弱势。但是为什么我们要求稳定性和持续性呢?因为规整化的现代生活方式使然。流水线匀速地转动着,人们按照固定的、稳定的规律工作和生活,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人们都按照钟表,按照流水线的节奏,而非根据天时来生活。如此一来,能源的供应也势必要求迎合这样的稳定的节奏。如果某种能源的供应不稳定,那么人们能够想到的应对方法就无非是如何开发出高效的储能技术,把不稳定地发出的电能储存起来,再以均匀稳定的节奏供应出去。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现代技术的“订造”本性,在海德格尔看来的水电站与水车之不同所在。但是我们何不改一改生活节奏本身呢?既然规整化、机械化的生活节奏恰恰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对应于工业时代的能源结构和生产模式,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设法改变它呢?与其想方设法去建造和改进大型蓄电池,为什么不试着改变生活方式和工作节奏呢?

所谓“技术与人性互构”,能源问题是一个技术问题,但恰恰因此,它也是一个社会—政治问题。

2010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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