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最近博客更新几乎停滞,下次要专门检讨一下,这次先随便写一下由这个题目展开的联想,尝试着恢复一下手感~
这个题目是这次我们系本科的小盆友们将要参加的新生杯辩论赛的一道辩题,我这个“顾问”也荣幸地被问了一下,于是多少给个交待吧。
看到这个题目,先是想起以前的几篇文章,其一是三年前关于另一个辩论题的评论:“艺术是什么?——关于“超女”是不是艺术”,在那里我大致提到了不该用一种事后的、独断的、理想化的概念,去裁决现实的活动,或者说,不该用某种独裁的价值判断去置换掉那些复杂的实际的人类活动形式,或者说,不该把科学等同于真,把艺术等同于美,不该把文学等同于善。特别是,等同于自己所认同的真、善、或美。随后,不能不想起另两篇与unic争论的文章:““文学”是什么?”和“文学就是人学?——一个回应”。
面对某些文艺青年,与面对科学主义者有相似之处,首先,他们都会劈头撂下某些沉甸甸的然而又似是而非的断言出来,例如:科学/文学是神圣的/高尚的;科学就是力量;文学就是人学,等等。撂下这些断言之后不久就会遁走,因为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和你没有共同语言,因为你没怎么接触过真正的科学,或者说你没怎么接触过真正的文学,而他们有亲身的经历,他们懂得科学/文学是什么样的,他们有真实的体验,而你没有,你是个门外汉,你缺乏科学素养或文艺情操,怎么能和他们争论科学/文学呢?即便他们有耐心与你慢慢聊,那么也只是希望拉拢或感化你而已。
如果要争论的是某些科学专业中的技术细节,或者说交流某些文学作品带来的具体感受,那么,对相关内容缺乏涉猎的乡巴佬自然是缺乏讨论的资格。然而如果说讨论的问题并不是科学或文学内部的事务,而是关于概念或历史层面的事情,那么,我相信我这样的土人亦有发言权,特别是,一种“外部”的视角更容易防止头脑发热和武断专横。
斯诺最初提科学与人文这“两个文化”之间的鸿沟时,表达的主要是人文学者普遍看不起科学家的问题,而数十年后局势发生了倒转,科学一方的气焰反而压过了人文界。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文学者的傲慢与偏见就完全消失了。任何时候,当“自我认同”过分地扩张,以至于把自己和自己所理解的某种普遍概念相糅合时,就成了独断论。说简单些,就比如我说“A是真的”或者“B是科学”,这未必是独断论,而更可能只是表达了我个人的判断或取向。而一旦说的是“A是科学所以A是真的”或“B是假的所以B不是科学”,这就出现了独断论。因为这时“我”的个人判断被掩藏在某些普遍化、理性化的论述之下,我不再是以我自己的名义说“A是真的”,而是开始以“科学”的名义说“A是真的”。所谓的独断论并不是“自我”的张扬,恰恰相反,是“自我”的贬抑和偷换,正如绝大多数的暴君并不是以“我”的名义而独裁,而是以“天”、“神”、“进步”等神圣概念为名义而独裁的。问题在于,独断者用现实的自我偷换了某些抽象的理念,于是私人的好恶变成了普遍的公则。一种独断论的典型模式是为某种私人的、历史的、境遇的价值感受,披上公共的、永恒的、绝对的外衣。这类态度在那些文艺青年或科学主义者身上经常可以看到。
在这里,独断论者或者说狂热者常常容易把价值的判断与对现实活动的界定混淆在一起。比如说首先不由分说地断定“文学是教人向善的”,然后,现实中的文学作品有许多都看起来很糟糕,不仅不向善还很邪恶,那怎么说呢?于是,他们接着断定,“那些糟糕的文学并不是真正的文学”,把它们叫做文学只是误会。但是,何谓向善何谓邪恶,这种判断的标准在不同的历史和文化中各有不同,进而,并不是所有被称作文学家或文学作品的东西都是旨在教人向善的,那又怎么说呢?于是,他们就遁走了,决定对我这样的乡巴佬和相对主义不予理睬。
我所提倡的多元主义,并不是要压抑个人的主见——这也有理那也有理,这也好那也好,做一个墙头草或好好先生。而是相反,要把自己的主见张扬出来,把主见作为自己的东西,以自己的名义提出,而不是非得伪装成某些别的东西,以别的什么堂皇名义而提出。比如我觉得某种文学很糟糕,那么我就该直言不讳地说:“(我认为)它很糟糕,(我认为)它背叛了文学的传统”这样两条判断;而不是说“它很糟糕,因为它背叛了文学的传统”或者“它很糟糕,所以它背叛了文学的传统”。当我说“它很糟糕”时,我运用的是某种审美价值的衡量,而当我说“它背叛了文学”时,我用的是某种历史的或概念的衡量,这是两种不同的判断,它们都出自我个人的某些标准。多元主义者并非没有标准,而恰是有更强硬和更明确的标准,所以不会轻易让不同层面的标准混在一起。
每个人对具体文学作品的属性和质量都会有一种衡量,我个人没怎么谈过文学作品,不过类似地,我倒是对动画片有过比较私人的评价。比如我会说中国的动画与日本的动画是完全两种性质的东西,比如我会说某些日本动画片是神作,而另外的一些则是渣作等等。然而,我也充分了解到还有许多人,比如对动画片赋予了过高的道德教化(就像某些人对文学那样),同时又抱持一种顽固的道德观念,在他们眼中日本动画就全都是垃圾。当然如果我也像独断论那样,就可能又将会拿私人经验说事,比如说我亲身体验过那些“真正的动画片”,感觉确实是不一样的,等等。但事实上,抱持着成见的人即便是亲身体验过了我所推崇的动画,恐怕也不会有多么美好的感觉,反而更可能是确认了其中确实充斥着暴力和不健康的元素,从而愈发坚持自己的成见。私人经验毕竟是私人的,如果我要客观地探讨“动画片是什么”,我不能够只是指着那一少部分“神作”来说明,把我自己的偏好定为一切动画片的理想范本,这是不行的。
那么,要怎样界说呢?是不是说你有你理解的“文学”,我有我理解的“文学”,大家随便说啥是啥,没什么可商议的了呢?当然不是这样。就像那天吴老师为界定“科学”而引入“家族相似”,进而采取历史追溯的方法那样,对于“文学”等概念也只好先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界定,这样的界定是公共性的,是可以拿出来商讨议论的。在这样一些共识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提出自己个人对“文学”的理想,才能有的放矢,让人信服。
关于“文学”这一概念的渊源,在当年的文章中提了,这里不再多说,大致的意思是,文学是一种自由的文本创作活动。
在这里我首先要强调的是,文学(或者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是一种人类活动,是一种“活”的行动,也就是说,它本身是演化的、历史的。当然,如果你说文学已经死了,那么我们只好说网络的发展有益于保存和传播所有过去的文学作品。而如果它还活着,那么它必然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生相应的变革。
不同的时代有着各自的文学形式,当然,如果把前一种形态的文学定义为真文学,而把新的形态排除在外,那么当然可以说,新时代的发展伤害了传统的文学。然而评判不同形态之标准是什么呢?比方说,唐诗和宋词相比孰高孰低?或者说它们是两种不同的东西。那么古体诗与现代诗相比又如何呢?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的形态势必会不停变化,如果说变革总是坏事,那么时代的发展就总是有弊于文学,反之,如果说变革总是好事,那么时代的发展就总是有利于文学。当然,我更愿意说,可以有各式各样的标尺来衡量某一次变革的好坏,但是没有哪一条标尺是唯一独断的,说某次变革是好事或坏事,总是要在某一种特定的意义上来谈论,而不能空洞地谈论某一次变革就是好的或坏的。
严格来讲,西方语言中“文学”这一概念恰好是印刷时代的产物,在古典时期,尽管有诗歌、戏剧等等现在被称作文学的活动存在,不过并没有形成一种特定的“文学”活动。就像是“科学”同样是现代的东西,在古代虽然存在诸多现在被归入科学的知识和研究活动,但它们从未被统括为一种特定的活动。随着印刷时代的兴起,一方面“文学”这个概念获得了独立的地位,另一方面“文学”这一活动也开始扮演起特定的社会角色,或者说承担起了特定的社会功能。例如被赋予了某种道德教化的意义,也许可以把这种功能称作“非说教的说教”,也就是说,并不是来进行教条的训导,而是通过感染和熏陶来影响人。在印刷时代,人们除了学校和家庭的教育,以及一般的社会经验之外,能够参与的文化活动非常有限,因此阅读,特别是文学作品在人们生活中扮演了相对重要的角色。而到了网络时代,电视、网络聊天和电子游戏等活动的出现使得文学作品在人们成长和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次要,这种形势当然将影响文学的发展,并且转变文学的角色。
岔开两句:说到“非说教的说教”,突然想起康德的美学概念,即“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于是想到康德对小说的反感。康德认为小说的虚拟世界迷惑人心,让人不能冷静地直面现实世界中的道德责任。在某种意义上,这并非毫无道理,文学作品所营造的理想化或模型化的德性和情境总是与现实有所差距。沉迷于虚拟世界的人,无论是沉迷于暴力文学所描绘的世界,还是沉迷于那些似乎刻画着理想道德的文学,都可能会影响他们现实中的判断力。在某些情况下也许后者更加糟糕,因为以暴力的名义施行正义也许比以正义的名义施行暴力更可取些。当然,不能因为存在误入歧途的可能性就否定了小说的价值,在我看来小说的价值既不在于妨碍道德,也不在于促进道德。如何用文学来促进道德是一回事,文学本身的价值是另一回事。就好比说如何挂艺术作品来装饰门面招揽顾客是一回事,艺术品本身的价值是另一回事。
果然是许久不动笔,写得又慢又跑题的,差不多就先到此为止吧。最后回归一下辩题——说起网络发展对文学的影响,我们很容易想到的是网络带来的粗俗化和快餐化等等。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在网络发展起来之前,我们先迎来的是电视的时代。而粗俗化快餐化等等东西,早已由电视带来了,美国的孩子平均一天要看七小时电视,于是文学的地位就不用说了。在这个背景下,网络的兴起似乎是把文学从濒死状态中拯救回来,让电视机前完全被动的“受众”重新回归为电脑前点击鼠标敲打键盘的“浏览者”,读者重新面对着文字符号,而且能够以更主动的方式参与到文本的建构之中。网络时代的文学与印刷术之前的古典文学相比究竟如何确实说不好,不过与电视的时代相比,网络的兴起看来更像是一颗救星,虽然它当然也会破坏某些东西,然而相对于电视而言,这种又冷又热的新媒介也许是挽救了某些更重要的东西。
2009年10月16日
最新评论
- uniceros
2009-10-16 19:07:45 匿名 115.155.143.75
看到首页的文章题目终于变了,而且比较有趣,我小激动了一下…
“就像那天吴老师为界定“科学”而引入“家族相似”,进而采取历史追溯的方法那样,对于“文学”等概念也只好先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界定,这样的界定是公共性的,是可以拿出来商讨议论的。在这样一些共识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提出自己个人对“文学”的理想,才能有的放矢,让人信服。”
——是不是能给个链接?如果之前几篇的讨论中有提到的话。 - unic
2009-10-16 19:09:26 匿名 115.155.143.75
看到首页的文章题目终于变了,而且比较有趣,我小激动了一下…
“就像那天吴老师为界定“科学”而引入“家族相似”,进而采取历史追溯的方法那样,对于“文学”等概念也只好先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界定,这样的界定是公共性的,是可以拿出来商讨议论的。在这样一些共识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提出自己个人对“文学”的理想,才能有的放矢,让人信服。”
——是不是能给个链接?如果之前几篇的讨论中有提到的话。 - 古雴
2009-10-16 19:14:45 [回复]
http://epr.ycool.com/post.3557763.html
无法对“科学”下达一个界限分明的“定义”。吴老师引用尼采的说法:一切历史性的东西是无法定义的。(至于非历史的东西,吴老师课后答问时举例说数学概念之类)因为历史性的东西总是发展变化,总也框不死它。吴老师引用维特根斯坦“家族相似”的概念来解释:从古希腊至今虽然看起来有某种叫“科学”的东西一脉相承,但找不出总的共通的本质。好比ABC、BCD、CDE、DEF……凑近看两两都很像,但离远了看就截然不同。因此,我们并不寻求对“什么是科学”作一个一劳永逸的精确定义,而是更倾向于对“什么是科学”做一些具体的、笼统的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