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系列暑期课程终于过半,我讲过起床和吃饭之后,进入更俗的领域,这次讲拉屎。
一、截面
这次的场景人人皆知,就是上厕所。
为什么要上厕所?——所谓人有三急,排泄可以说是人类最基本的自然需求之一,毋庸多言。但正如吃早饭的例子一样,上厕所的方式和概念也是历史性的。
另外,除了解决基本需求之外,上厕所也有一些附带的意义,比如对我们来说,上厕所往往是一整段玩手机的时间,对于上一代人来说,大概就是看报纸的时间。
为什么叫做上厕所呢?当然,这个活动有许多称呼,在不同文明里有不同的称呼,在同一语言中也往往有大量的称呼,比如洗手间、卫生间、化妆间、大号、唱歌、方便、解手……拉屎也许是日常活动中“别名”最多的一种活动了。上厕所是天然的“敏感词”,这种文化和心理现象很有意思,但在这里不深入探讨了。
在哪里上厕所呢?对于我来说,无疑是在自家的“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
上完厕所做什么?很简单,擦屁股、冲水、提裤子走人。
二、技术条件
在上厕所这一活动中,技术条件也不少。首先是作为场所的卫生间 ,私人的卫生间往往是现代住宅的必要组成部分,公共厕所则是现代城市的必要公共设施。但这二者都非常现代。比如我小时候住的上海弄堂房子就没有卫生间,现在的印度大量地区还都没有厕所(私人的和公共的都没有),男女村民都直接在野地里排泄。
抽水马桶是整个卫生间的核心技术。坐式还是蹲式倒不重要,关键技术是冲水和排水。这就包括自来水及其入水管道,以及污水排放技术,包括如何把污水排走,以及如何让我们与污水相隔离(闻不到)。
最后擦屁股使用卫生纸,这个就是中国古人对世界文明的贡献了,但它的普及应用其实也非常晚近,现在我们的用纸方式,比如擦个鼻涕也要用几张纸之类的,完全有赖于造纸工业化,是古人难以想象的。但这里暂时不深入挖掘了。
三、历史追溯
1.厕所
A.中国古代猪圈厕所
汉语中讲上厕所、下厨房,“上”虽然是个虚词,但从历史上看,也许是有实际的方位意义的。古代人讲上厕所,也是讲“登东厕”。去厕所需要登高,是因为古代厕所往往确实建在高处。上图是一个汉代的陶器模型,描绘的是中国古代的特色厕所:猪圈厕所(溷)。厕所架设在猪圈上,粪便落入猪圈,与猪粪混合(偶尔也会被猪吃),发酵后形成肥料,定期铲出后再去浇灌农田。
猪圈厕所在东亚文化圈内流行,直到20世纪日韩还能找到。
即便不养猪,把厕所建在高处也是个好主意,道理很简单,因为人们总是不希望在臭气熏天的环境停留,因此粪坑和自己离得越远越好。一种办法是在便桶里排泄完之后派仆人去倒入粪坑;另一种办法就是在二楼蹲坑,让粪便落到一楼底下,这样至少与粪坑隔了一层楼那么远。
B.古罗马之公共厕所
古希腊、古罗马的厕所文化与中国大不相同,他们的特色是公共厕所,厕所成为重要的公共社交平台之一。当然,公共厕所一般是从属于公共浴室的。
希腊、罗马人非常重视公共浴室,浴室与广场、剧院、体育场一样,都是希腊城邦中必不可少的公共场所,到了罗马时期,拜引水渠与混凝土技术之赐,公共浴室又得到了大幅强化。
罗马人没有继承希腊人的科学成就,但在土木工程方面登峰造极。他们利用火山灰制造混凝土,并善于利用拱桥技术,建立了无数高架水渠,把高山泉水引入每个城市,通过铅制水管供给市民使用。
从流量来说,每个罗马人消耗的“自来水”要比一般的现代人都要多得多。因为罗马人不用阀门,没有水龙头,水日夜流淌,永不静止。居民用水通过接入住宅的水管数量来缴费,更多的水则被导入公共浴室,夏天水源充足时,最后富余的水流提供给公共喷泉,水源不足时就关闭喷泉,但浴室用水是优先保证的。
公共厕所往往是公共浴室的一部分,也规模宏大。在罗马帝国时期,迦太基最大的一座浴室,其厕所据说就有1600个大理石座椅。
前面说过,罗马整个都没有阀门,水日夜不停,浴室和厕所也不例外。水流管道被精心设计,一些热水管通过墙壁,以营造暖气效果,分别在不同的房间提供冷水、温水和热水等多种洗浴方式,通常还毗邻小吃店、妓院和健身房。
西罗马帝国衰亡之后,教会认为公共浴室伤风败俗,另外也是由于许多罗马工程技艺失传,拉丁西欧的城市生活衰退,以至于罗马的浴室文化也没落了。不过在东罗马帝国仍然一直有所传承,流传至今就变成了“土耳其浴”。
C.黑暗中世纪
许多科学史思想史的研究已经证明,欧洲的中世纪并不那么黑暗,但仅从厕所文化而言,中世纪无疑还是暗无天日的可怕时代,直到现代工业革命之后,欧洲人的厕所文化才逐渐有所改观。
欧洲中世纪没有公共厕所,几乎也没有私人厕所,贵族老爷可能使用便桶再让仆人倾倒,但一般人都是随地大小便、随地倾倒。文雅一点的就在阳台或楼梯高处排泄。
逐渐有一些专门的厕所,被称为衣橱,但排泄物的处理仍然非常随便。文雅一些的普通家庭,会用便桶收集粪便,然后再泼出窗外。最早是随时随地泼洒,到中世纪后期乃至现代早期,就更文雅了一些,一般都在夜里泼洒,泼洒时还会喊一句“小心,水”,以提醒不幸在此时路过的行人。
有些厕所临空建立,排泄物直接坠入底层。在城堡的侧面也可能有凸出的厕所(为了保暖,一般建在厨房旁边),排泄物直接掉入护城河。
在古代,无论是城堡还是大城市,其“护城河”往往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倾倒场,所以护城河之所以能护城,除了物理功能之外还有生化武器的作用~ 这方面中国也不例外。直到今天,整个城市边界基本上都是被垃圾场围绕的。当然有时候垃圾也会降低城防,比如现代早期,巴黎曾不得不将围墙筑高,以防敌军踩着粪堆直接冲上城墙。
2.抽水马桶
在16世纪就有欧洲人半开玩笑地提出了抽水马桶的想法,真正做出第一个实用的抽水马桶,是1775年,钟表匠卡明斯取得了专利。
用流水冲走排泄物的技术古已有之,抽水马桶的技术贡献,一方面是阀门控制冲水,后来的改进版本了自动控制的水箱;更重要的方面就是下水道的U型设计,通过U型管道内始终有水,使得下水道中的气味不会再返回来,让臭味从此隔离。
但在最初的几十年内,抽水马桶并没有迅速普及,一直要到19世纪中叶才流行起来,标志是1851年的第一次万国工业博览会(世博会),在会场专门设立了一个公共厕所作为展示,总共有827280名游客花1便士排队参观。博览会后这个展点因为生产商的游说和民众的欢迎而得以保留,通过设立更多的公共厕所,抽水马桶的好处逐渐家喻户晓。
3.排水系统
抽水马桶在一开始不那么受欢迎,是因为抽水马桶需要排放大量水,在没有发达的公共排水系统之前,私人宅院需要修建更大的粪坑来容纳抽水马桶的日常排水。只有当发达的公共排水系统建立之后,抽水马桶才可能被普通家庭接受。
到现在,抽水马桶是最大的日常生活用水项目,有统计显示:美国居民用水量每人每天68加仑,其中包括洗澡12.5+洗衣机15+洗碗机1+抽水马桶18.5+渗漏和其它21。可见抽水马桶产生的污水非常可观。
所谓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抽水马桶就是用好几锅汤去冲一颗屎的设备,必然大大增加了污物的体积。那么粪便们最终怎样被处理呢?
农村生活可以由猪圈或化粪池来就近处理粪便,生产肥料,但这些方法虽然生态、循环,但速度极慢、占地多、气味大,不可能在大城市里推广。从古至今,大城市解决粪便的方法始终是“排走”。
在公元前3000年,印度哈拉帕文明就已经有了发达的排水系统,每户人家都有入水管和污水管,污水管被汇入可以走人的巨型总管道,最终向河流排放。
古代大城市一般都有专职的“清道夫”,或者是像印度那样,由专门的贱民(四大种姓之外的不可接触者)阶层负责处理粪便,中国古代则有商人搜集粪便运走卖给农民。宋朝有文献记录京城附近的河流景象:“更有载垃圾粪土之船,成群搬运而去。”
但乡村毕竟有限,随着工业时代日益城市化,城市人口甚至超过农村人口,最后化肥还取代了粪肥,导致农村再也不可能及时处理粪便,所以最终只能倾倒。
早期一般就是直接倾倒在河流中,到了近代,由于大河两岸基本都建满了大城市,倾倒点逐渐远离,比如近代美国一般找专门的荒岛来倾倒,或者船运到海洋中倾倒,直到20世纪后半叶仍然如此。最新的,最“先进”的办法,其实也是最原始的办法,那就是“挖个坑埋了”。当然还需要经过脱水和消毒处理,但最终关键还是填埋。
4.污染问题
无论古今中外,只要有大城市的生活方式,就必然要面对大量排泄物和垃圾难以及时处理的问题。所以污染也是大城市难以避免的。例如在《隋书·痪季才传》中记载隋开皇二年(582年)“汉营此城,经今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堪宜人”,古都长安之所以在近世逐渐衰落,环境污染是要背一大锅的。
但污染问题直到工业革命时期才集中爆发出来,是城市人口急剧增多,同时每个人产生的垃圾与污水也急剧增多。
例如在19世纪初,伦敦有20多万个大小粪坑,通过被路面掩盖的河流汇入泰晤士河。拜抽水马桶之赐,马路变得更整洁了,但更多的污水被排入河流,排水点星罗密布,取水点和排水点往往仅一墙之隔。
转折点是1858年的“恶臭事件”,当时的报纸《城市通讯社》报道:“语言的斯文完蛋了,泰晤士河发臭了,吸进去那种臭味的人永远也忘不了,他还能活着记得这种味道,已经算他万幸了。”整座伦敦城弥漫在臭气之中,英国议会紧急开会,但开到一半就逃离会议室,因为太臭了……这次事件之后终于启动了营造大型排水系统的计划。
当时的大型排水系统,最初只是把污水输送到更远离市区的地点排放,最终还是排放到河流里。直到20世纪才逐渐提供有限的无害化处理,但仍然向海洋直接倾倒污水,20世纪末逐渐转为荒地填埋为主。
四、代入语境
哪些现代人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古人看来是奇异的?
诸如卫生间闻不到臭味,卫生间是个人私密场所;粪便立刻被水冲走,立刻从视野中消失不见……这些事情对古代人来说是奇异的。
但另一方面的奇异之处其实是,现代人虽然让粪便越来越快地远离自己,但最终处理粪便的方式,却并没有特别高明。
五、古今对比
现代人的个人生活空间更洁净,城市更整洁。但污染并未消除,而是更遥远、更隐蔽。
现代人有更强的生化处理技术,但对粪便的处理方式更单一,只是填埋,不再循环。
从环境污染角度来讲,粪便的危害也许并不那么严峻,因为它毕竟是自然可降解的东西,但问题是,自然的降解是需要时间和空间的,而在现代世界中,我们不再给自然留出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因而这种可降解的废弃物,也变得难以解决。
抽水马桶是现代文明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一旦习惯,就很难回到猪圈厕所或中世纪的环境之下。但越是这种难以逆转的技术,越是值得警醒,时刻注意这种生活方式所需的各种代价。
假期不在北京,很遗憾没有听到老师的这门课程。幸亏老师把讲章发表在博客上,我一章一章地追看,窃喜之余,颇有几分函授的意味。
文章既有技术史的材料,又有技术哲学的视角,用当下流行的表达是“有趣又有料”。课程刚刚过半,几篇读下来,心中约莫建起一个轮廓,这个系列课程莫非就是未来《技术通史》的前哨战?我在学习吴老师的《技术哲学讲演录》时,对其中的“海马主义”印象很深,开启了一种通过存在论理解技术的新视角。老师在博文中也说,“技术通史也就是人的生活史,或者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人的历史人使用技术的方式,就是人自身存在的方式。”起床、早餐、如厕都是最最平常的活动,却也最能反应我们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的变迁。
水平有限,不敢班门弄斧聊哲学。不过我平时最喜欢研究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分享下读罢此文我脑中闪出的几个事儿吧。第一点,不同的技术环境(或者产生方式)会创造不同的技术岗位,从而会建构不同的社会关系。就拿如厕的主角——大粪为例,在化肥工业不发达时代,人粪是农村重要的有机肥料,而缺乏排水系统的城市每天产生大量的粪资源。针对这个巨大的“痛点”,中国城市里长期存在着一种运输市民粪便的职业——粪夫(即老师文中的“清道夫”)。解放前的上海就有大量以倒马桶为业的粪夫,每人每天能收集几百斤的城市粪便,然后运送到乡下变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粪夫们也有各自的帮派,划分地盘,时常为了争夺某些黄金地段而大打出手(似乎因为有钱人吃的好,故富人区的大粪养分更高,肥力更强,更受农民伯伯欢迎)。同时这些帮派们的头目可以基本脱离劳动,靠粪夫供养,被称为“粪霸”、“粪大王”。解放后,粪霸们被打倒了,但是因为化肥工业和排水系统依然落后,城市仍然需要掏粪工人,国内也曾宣传过掏粪工人时传祥的典型。直到改革开放后,国家现代化建设加快,掏粪工人这个职业才慢慢消失。第二点,就是操持不同的文化和世界观的人往往会以不同的方式发展同一种技术,套用游戏的术语就是“不同种族点开的科技树完全不同”。据说在欧洲罗姆人的文化中,厕所是无论如何不能建在自宅里的。所以,哪怕是罗姆人中的大富大贵之家,家里也绝不会有厕所,这在其他民族看来是无法理解的。另一个极端的例子是,日本人搞出一种名叫“音姬”的神奇发明。音姬主要用于女厕所,是一种可以不断发出流水声的电子装置,用来遮掩如厕声音。据说日本人认为,让厕所的隔壁听到自己如厕时的潺潺水声是很不礼貌很羞耻的行为,为了避免这种尴尬,这才弄出了音姬。同样的,音姬这种东西在其他文化中也可能会被认为是匪夷所思的发明。
老师在文中最后说,“抽水马桶是现代文明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由奢入俭难,现代文明使得越来越多的东西成为我们的生活必需品了。连锁快捷酒店提供的那些东西——抽水马桶、24小时热水、wifi等都已经是我们默认的生活必需品了,而对于生活必需品的不同界定直观地反映着我们生活方式的变迁。不知道是否有人专门做旅馆服务变迁史的研究,想来一定很有意思。
其实这门课程我花的心力不多,主要是做一个示范作用,启发同学们自己思考和追究,除了我的报告之外,每次由同学进行的报告可能更加重要,这个是函授取代不了的~
确实是啊~同学们的报告和当堂讨论可能会更加精彩和更有启发性。这次真的遗憾啦,以后如果还有这种机会,一定要尝试着全程跟下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