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裸体

哲学与裸体

天知道为什么在若干篇毫无头绪的论文的压迫中我还有心思写那么多随笔,但没办法,想泻时憋住是很难受的。写完这一篇,这一轮发泄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也就是说,从“从渔夫到海贼”一篇起至这一篇,可以说是一个系列,可以理解为起航前最后的抱怨。从此之后……呼~反正我不再在宫殿中坐等了。

这一篇起了个扎眼的标题,其实试图谈论的东西是相当重要和深刻的,更准确一点的题目也许是“哲学与艺术”。无论如何,我现在只是起个头,随便说几句,更深入的讨论恐怕还需要更多的艺术哲学和现象学方面的积累了。

我最近经常在想,我的哲学方法是怎样的?将是怎样的?无疑,它将与现象学更为亲近,因此我会花若干年时间去领略现象学的方法,最后若能“忘掉”现象学,就算是学成了。

我没有看过于连的《本质或裸体》,在旧书店倒是常见,总以为自己早就买了,事实似乎是没有买。想来这露与遮的话题肯定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哲学或美学的话题,而是事关西方和东方思想的基本旨趣的大问题。当然,即便没看那本书,我也有我自己的思考。

想到西方哲学总要联想到古希腊,而想到古希腊就经常会想到那些赤身露体的雕塑,或者那些一丝不挂地争斗的奥林匹克参赛者。即便是穿衣服的希腊人,往往也就是一整块布一披了事,很少有复杂的修饰和花样。

这就是古希腊艺术的特色,也是古希腊哲学的特色。

古希腊到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到现代,裸体一直都是西方艺术中的主角。相对地,裸体画从未在中国的艺术中占有一席之地。

艺术总是一个文化或一个时代之性格的反映,而且它往往比哲学更为敏感地把握住文化的转变,而哲学则确实好比“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后才起飞——现有古希腊艺术,后有古希腊哲学;先有文艺复兴的艺术,后有人文主义的兴起;先有后现代艺术,后有后现代哲学的滥觞……

而一种文化的哲学方法常常恰如其分地是对这种文化的艺术方法的某种应用——比如“书法”、“散点透视”、“含蓄”等之于中国哲学;“古典音乐”、“定点透视”、“裸体”等之于西方哲学。哲学的方法几乎就是相应的艺术的创作技法的挪用。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哲学”——而绝不是逻辑哲学——堪称是某种“元哲学”或者哲学的方法论了。哎~我的野心也终于是囊括了哲学的全部门类了,但这不再是那种松散的、游移不定的兴趣,我的兴趣始终只是哲学,而哲学只有一个,我一定能把所有这一切贯通起来。

言归正传。简单说一下裸体的事吧。

裸体代表着“自然”、坦诚、直白、不加修饰。在这种哲学看来,真理是赤裸裸的。

西方哲学的主流向来是“重理轻文”——“文”是什么?纹饰也。赤裸的真理是不带任何后天的纹饰的,纹饰和衣着显然是文化和习俗的产物,真理是超文化的,是自然原本和确定不变的,因此真理不能穿衣服。

裸体的哲学当然也是可贵的,它意味着坦诚和公平。无论你是农夫还是帝王,脱光衣服大家都一个样,如果还能分出高低的话,那就是每个人自己的卓越,而与外在的身份地位无关,

因此理性是平等的,理性的争论就好似澡堂子里的辩论,大家都坦诚和平等,无所遮掩,也不论身份贵贱。当然,我们也注意到,西方的理性传统这一个澡堂子一直以来都是排斥女性的。在某种意义上女性主义的兴起势将搅乱整个西方理性传统,让澡堂子里男人们惊慌失措——他们不懂得如何面对那些即便脱光了衣服也仍旧显得完全不一样的参与者。

一直到前期海德格尔,整个西方哲学基本上还是那个“剥衣服”的哲学。按海德格尔的文雅的说法就是“解蔽”啦。就是要把遮蔽撕破,让真理直接地、无伪装、无文饰、赤裸裸地展示在你面前,让你看个透光,按文雅的说法就是“无蔽”了。海德格尔无非是说整个传统哲学想要搞裸奔,可惜路子搞反了,奔进概念的丛林中去了,反而让真理完全隐蔽了起来。总而言之哲学的目的始终是要把真理剥光才好。

但后期海德格尔不一样了,也许是受到道家影响,说“知其白,守其黑”,某种隐蔽的状态可能是更好的。

关键在于,裸体真的是最真实的状态吗?事实上,绝对的“无蔽”是没有的。一个人不穿衣服也是一种修饰,是一种装扮。你在人群中脱光衣服,这比任何打扮和伪装都更“不自然”。另一方面,究竟要剥到哪一层才算正好呢?为什么不进一步把皮肉都剥掉?——在某种意义上现代科学就是这么做的,它把真理的肉体撕裂后还不知疲倦地一层一层剥下去,最后什么也没剩,成了彻底的虚无,因此现代主义的结果就是虚无主义,他们发现真理哪儿都不在了。

人之所以清楚地知道皮肉和衣服的分界,是因为人是有“身体”的,皮与衣的界限是依靠人的身体,人的感觉来确凿无疑地分辨的。但传统哲学却遗忘了“身体”,因此它失去了这种分辨界限和自我控制的能力,最终导致无休止剥离分解直至虚无。

另外,传统哲学忘记了:在某种意义上,人就是穿衣服的动物,人没有皮毛,不像动物那样,天然地具有确定的模样。人的“自然”恰恰在于它的“不自然”。人必须文化才能够作为人而生存。人的本性恰恰在于无本性,人可以也必须为自己“是什么”作出选择。而没有哪种选择是真正“天然”的,“不穿衣服”也是一种选择,既然是“选择”,那就是人为的,是“伪”。因此,真正的“起点”不是那个裸体状态,而是一个人被抛入的那个历史文化环境,他在这个现成的环境中成长,在他懂得作出选择之前,他的身上就已然有了衣服和文饰,甚至是无法抹去的烙印,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裸体既不最“真”,也未必是最“善”和最“美”。事实上,善恶感恰恰是源于“羞感”。这一点在圣经的创世记中也有所提示——当亚当夏娃拥有“智慧”时,学会第一件事就是“害羞”,同时也知道了自己做错事了而躲藏起来。羞感与趋善避恶是一致的。而在怕羞之前,亚当和夏娃非善非恶,而绝非至善境界。可惜基督教后来的发展更多地强调的是一个“罪”字,而不怎么重视这个“羞”字,这是令人遗憾的。

“美”这个概念似乎更复杂一些,究竟是裸体更美,还是遮掩更美,这似乎是一个偏好问题。无论如何中国传统更偏爱含蓄之美,也许那种半遮半掩的娇羞情态才是最美的。张祥龙和朱青生都强调过“窈窕”一词,这个词的意境在西方是找不到的。中国的美感与西方的美感非常不同,而这种差异也正是中西哲学性格旨趣差异的写照。

即便是在西方的语境下,赤裸就真的是最美的吗?“断臂的维纳斯”堪称西方艺术中美的典型,但它之所以如此经典,除了裸体和黄金比例等西方传统艺术中的典型方法之外,难道不也是有赖于一个巧合——“断臂”吗?“断臂”是什么?事实上就是把手臂给隐蔽了,“遮”掉了,由此给人们留出了极大的遐想空间,这可不正是“含蓄”之美、“遮”之美嘛!“蒙娜丽莎”是另一个经典,她的微笑可不也是含蓄的么?

当然,西方现代艺术发生了剧烈的变革。首先一点是,现代艺术不再执著于那种对象化的方式去符合某些东西,画面本身取得了独立,不再受制于画面之外的它所描绘的对象来评判;现代哲学随之也经历了相应的变革,亦即拒绝了对象化的思维和符合论的教条。现代艺术也不再执著于表现“完美”,而是更多地关注于对现实的揭露和反省;现代哲学也随之经历了相应的转向。不过西方现代艺术尽管不再那么执著于裸体,但似乎仍没有很好地学会表现“含蓄”。“裸体”的情结在西方文化中扎得太深,以至于最前卫的行为艺术家仍然总爱搞裸体展示。在“遮”的艺术方面,恐怕仍是中国传统艺术更胜一筹。

当然,并不是说“遮”的艺术一定就比“裸”的艺术更高明,中西文化各有所长,艺术是丰富多彩的,并没有哪一种艺术形式和风格绝对地凌驾于另一些之上。含蓄的哲学胜在其鲜活、优美和遐想空间,但其普遍性和明晰性毕竟不足。

那么,有没有哪一种艺术形式能够同时兼顾裸与遮、露骨与含蓄、直白与暧昧的特点呢?当然,兼顾两者的特点未必意味着它就比两者更好,但至少来说,如果真有如此的艺术,议定是很有趣的。

这种艺术形式听起来难以想象,不过它却是现成已有的。对,我想到的就是——“幽默”。

一方面,幽默无疑是含蓄的、暧昧的。往往正是通过对暧昧和含蓄的恰当运用,才展示出“幽默”来。但另一方面,幽默又是露骨的、浅白的,它可以是非常通俗简单的,以至于无论是帝王还是农夫都容易理解,因此它可以是具有相当公共性和普适性的。尽管语言充满暧昧和两可,但一旦理解了一段幽默,发出会心的一笑,那么这一幽默之意义的成功传达就是明白无疑的事情。

现代英美哲学远离了艺术,而运用着“机械(计算)”这一门技艺。因此它的方式就是尽一切努力去追求明确和普适,但这样一种技艺却是冰冷的、缺乏生机的、僵死的。用这样的技艺所捕获的东西也势必是僵死的。另一方面,现代欧陆哲学更试图去追求那种充满生命力的意义,因此现象学运用了“诗”的技艺,不是把意义“钉”在墙上,而是用回旋式的语言去捕捉流动着的意义。然而问题是诗歌式的传达方式欠缺了那种公共性和明晰性,它难于争论和批判,也显得过于松散,而不容易通过不断的自我批判和自我诠释而生长。一首诗和下一首诗经常毫无关系,尽管一个人的诗歌仍能够整体上反映这一个人的个性,但无论如何,相比于一个人的同一性而言,诗歌式的言说也不容易传达一个有机的生命体的生长过程。

幽默或暧昧的语言当然不同于机械和数学,但也明显不同于诗歌和小说,它的公共性显得更强,它不光是私人体验式地让人接受,它仍是可争论、可交流的。但这种争论交流的方式又是始终不与活泼的体验相隔断的。不像分析哲学那样的争论就很可能变得机械化、形式化,变成真的像下棋一样,成为符号层面的游戏,结果是哲学的争论离生活世界越来越远,越来越成为一种单纯的操作技术。但幽默式的争论就不一样,它一边不断地作出澄清,一边却从来不把意义钉死,概念始终是流动的、开放的。你去解释自己之前说的一句暧昧的话,这一解释的过程恰恰伴随着意思的流动和生长。你解释的过程就是在发展着你的思想,或者说,即便在公共性的交流过程中,言说者的思想始终是活的、生长着的。这里的“活”不是指墙头草摇摆不定的意思,你的思想始终是一个整体还是具有稳固性的统一性的,但这种稳固不是僵死的、铁板一块的确定性,而是就如你作为一个人,在生长过程中,今天的你和去年的你既是那么不同,又是连续而一致的。通过这种幽默式的表达和诠释的不断开展,你的思想就可能既是变化的、活泼的、生长着的,又是时时开放的、明畅的、可理解可交流的。

幽默的形式是多样的,它可以包含漫长的客观描述作为铺垫(埋伏笔),然后突然在某个地方来一个反省式的“揭穿”(相声中常见的技法),又或者从之前的意义世界中来一个“跳出”(日本动画片中常见的技法),或者简单地来一个暧昧的“双关”(小笑话的技法)——总之讲到这里一下抖一个包袱出来,听者可能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前言后语这么一贯通,“意思”就突现出来了,哈哈一乐,抑或会心一笑,那这个意思的传达就成功了。

幽默既不像某些欧陆哲学那样玄奥晦涩、云山雾绕,也不像许多英美哲学那样单调严密、形同机械。流动鲜活而富有遐想余地的意义只能靠暧昧的语言来捕捉,机械的语言只能捉获死物,而玄奥繁琐的语言则自己纠缠不清。幽默的语言则可能是既浅白又暧昧,既赤裸又隐晦,既透明又含蓄,既狠辣又婉转。另外,幽默恐怕正是一种最高明的处世态度。因此我说:哲学的最高境界是幽默。

2009年1月6日

最新评论

  • 清风2010-03-18 21:07:54 http://zhouciping@citiz.net 

    游览你的文章,就象是踏入茶馆听你在说书。当然最好是手持茶壶,并怀着极其平静的心情,才能在你一回又一回的说书中渐入佳境。从中在下意识中对此茶馆的命名跳出这样四个字,那就是“玩转哲学”。以后再细细想来,总觉得有那么点道理,也感到合适不过也。道理不外乎几点:
    其一“玩”是自找乐趣,有乐的意境和成分。在你说书中,从你自我成长路径的述说,从你走进哲学殿堂后那份自信的阐述,从你广学博览那份自豪的描述等等,充分流露了对旁人认为十分枯燥的哲学理论的研究过程,让你感到的却是在学海中遨游,是在大自然的旷野上舒展着自己。嘿!真是痛快无比!
    其二“转”是对角度或者视线变化的过渡词,也有思考扩散性和方式多样性的成分。在你说书中,对似乎平常不过的事件与习惯的评论,对哲学领域实质性问题的探索,对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为之彷徨为之纳闷的事件的剖析等等,充分流露了“转”是你一切思考的轴心,在换角度中让你的思维活跃了起来,在换视线中让你的步伐迈了起来,在换方式中让你思想丰富了起来。嘿!真是不得了哦!
    “玩转哲学” 茶馆,让说书人说得痛苦淋漓,声情并茂;而听书人听得津津有味,拍按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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