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进市场》书评:兼论加密运动应该是激进的

《激进市场》书评:兼论加密运动应该是激进的

这篇和之前的数字时代人的解放一文都是为PTADAO写的文案,最终文字被节选后形成一页知白,有兴趣可以移步,此处贴出原始版书评。

最近加入了一些Web3聊天群,时不时输出一些观点。

比如前些天和人讨论稳定币的意义,我说加密货币一开始就是要去颠覆央行和法币的旧体系,如果整个区块链市场回过头去还要围绕USDT作为标尺来运转,那么我们的革命革到哪里去了?在我看来美元稳定币的意义顶多只是在过渡时期吸引一些尚未思想解放的摇摆不定的观望者,从长远来看不可能成为加密市场的基石,如果加密市场最终还是以美联储调控的美元作为基石,那么整个加密运动就失败了。

又比如说昨天和人讨论比特币的POW机制究竟是有利于公平还是助长贫富分化。有和事佬认为公平问题并不是区块链要解决的主要问题,应该交给其它社会机制来解决。而我也表示严肃反对:我10年前最初关注比特币时,我所关注的前辈们无不在讨论自由与平等。如果不是为了自由与平等,为什么要搞去中心化?我们又为何会被比特币吸引,从而在加密货币远远没有展现出庞大的“钱”景的时候就投身其中?

(再补充一条:这两天SEC起诉币安和Coinbase,我的评论是:“成天正如合规不合规的,既丢了独立性,最后也没合成规。加密货币从一开始就要革美联储的命,现在却成天对美国监管摇尾乞怜,不如早点撕破脸,回到加密运动的初心正规上来。”)

中本聪在创世块中的留言把矛头指向央行,早期的比特币布道者们大多是奥地利学派或无政府主义的信徒,他们都致力于用加密货币去改革现存的某些经济体系乃至社会制度。以太坊的创始人维塔利克也不例外,他在2018年给当年出版的《激进市场》撰写书评,把加密运动的初心说得明明白白:

维塔利克和大多数受到中本聪激励的人一样,把创世块留言视为对现存银行制度的讽刺,并认为加密运动的共识是:“无论筹划社会的最佳办法是什么,都绝对不是当前这种政治与金融的机构体制。”当然维塔利克也注意到随着区块链圈子影响力的壮大,参与者变得驳杂,有许多人只是抱着致富的动机加入其中,但维塔利克相信:“虽然加密货币遭受迅速致富的偷窃和欺诈之累,但是它原初的动机,也就是在真实世界里找出事物更好的运作方法,仍然存在。”(中译文引自《激进市场》繁中译本)

这本《激进市场》,我看到有人说应该翻译成“根本市场”,因为Radical这个英文单词既有“激进的”、“全新的”意思,也有“根本的”、“基本的”意思。事实上这两种意思并不矛盾,比如说,在当下的加密社区,特别是国内的各种圈子,我们这样坚持加密运动原初的、根本的动机的人,反而会显得非常“激进”。

“激进”也罢,“根本”也好,关键在于我们追逐的不只是吃饭和赚钱,而是追逐意义和理想。这种理想主义的态度,不同于随波逐流跟风赚点钱的墙头草态度、觉得改革太难了还是在现存体系下做点小事吧的妥协态度,还有对人类命运无所谓只想多吃两口猪脚饭的麻木态度。但激进的态度也并不一定总是显得富有激情或喜欢冲动之类。

希望让这个社会或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这其实也不是多么稀罕的愿望,事实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改变世界的理想。看一看现在网络上出没的各路“键盘侠”就行了。当然也许会有一些人是为了赚五毛或赚美分之类的,但确实有海量的网民在各种行动时并不谋求具体的私利。那些蜂拥到看不惯的人的页面下辩经、谩骂、举报的人,图的是什么呢?我想他们多多少少也是在希望清除毒瘤、让世界变得更好吧。

我进入加密货币圈子,以及最近越来越多地参与各种DAO的活动,根本的动机始终是——“证明自己、改变世界”。但我并不觉得我是非常特殊、非常高尚、非常另类的人。我的追求其实和那些在某些时候追着我谩骂的网络喷子是一样的:“证明自己、改变世界”。区别在于,我自认为我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突破口,同时我的行为也更加体面。投身改造世界、社会变革的事业并不需要你我具备任何特殊的品质,问题只是每个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或自觉或不自觉地行动着。

当然,“激进”不只是指改善社会的愿望,更多时候它特指以一种在根本上颠覆旧范式、旧玩法的方式来改革的主张。打个比方来说,有一群人主张端午节吃甜粽子,这是甜党;另一群人主张端午节吃咸粽子,这叫咸党;还有一群人甜咸都吃,这是中立派。甜党的人如果主张禁止咸粽子,只允许吃齁甜的粽子,这叫极端派。以上都没有激进派出现。激进派是谁呢?比如说又来了一个人,他说端午节咱们为什么非得吃粽子,应该吃饺子才好,这才是激进派。

在经济学中,长期以来也有甜党咸党之争,哦,是左派右派之争。左派更倾向于平均主义,注重社会福利,认为消减贫富差距是当务之急;右派倾向于(古典)自由主义,鼓吹自由市场,反对政府过多干预。

而《激进市场》开宗明义,要打破传统左右之争的基本范式:“右派和左派的主张,在它们诞生的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初期,确实有其贡献,但是时至今日,它们已经黔驴技穷。它们不再是胆大无畏的改革,而是束缚我们的框限。为了开启社会的可能性,我们必须解放思想,着眼于激进的再设计。要找到问题的根源,我们就必须理解我们的经济和政治体制的运作方式,运用我们的所知,制定对策,而这正是我们在本书里所做的。”(参考繁中译本略改)

他们的激进不是胡思乱想,而是回归根源。当下左右之争的基本范式是陈旧的,但又不是特别陈旧,按作者所说它们诞生于十九世纪,总的来说是在工业时代的背景下发扬起来的,就其打破古老的王权和帝国的秩序而言是进步的且确实有效的。但在一百多年之后,人类进入到信息时代的新环境中,工业时代的观念谱系恐怕就不再是进步的、创新的,反而是束缚我们思想和手脚的枷锁了。

当然,我们希望人类社会继续进步,而不是完全另起炉灶,或者干脆回到古代。所以,我们需要分辨出工业时代以来逐渐形成的各种观念和秩序中,哪些才是我们根本的追求,哪些只是适应于特定时代环境的妥协。如果把那些原本因为时代环境的限制而不得不采取的方法,视作理所当然的惯例,那么它们就不是进步的成果,反而成了阻碍进步的桎梏了。

《激进市场》认为,左派的平等主义的理想是完全正确的,他们的缺点在于为了实现公平的理想而过多地诉诸于政府的官僚系统和中央调控。诚然一个现代化的官僚系统肯定比古代封建王国的统治者更加开明和进步,但他们仍然不是社会公平的最终解决方案。而另一方面,右派对自由市场的崇尚也没有错,但缺点也在于他们的崇尚还远远不够,他们自欺欺人地认为完美的自由市场已然实现了,或者不愿意认真考虑进一步改革市场机制的可能性,所以右派又是“保守主义”的,对于更彻底的变革往往缺乏“胆量或想象力”。

《激进市场》的一个关键灵感,或者说“激进市场”的一个极简模型——正如维塔利克捕捉到的——是一个寻常的分配案例:二人分蛋糕问题。当两个人都承认公平分配原则,以及都相信自己分辨价值的准确性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一个人负责切分,另一个人来选择”。第一个人既然相信自己的切分是公平的,那么无论第二个人拿走哪一块都不会反对;而第二个人相信自己的眼光是准确的,就可以挑选自以为更大的一块蛋糕。结果就是两人都不会对分配结果产生异议。其实作为一个数学题,这种分配方式也可以推广到任意N人的情形,不过前提是切分蛋糕的动作本身不会造成损耗。

这种“绝对公平”的理想分配方式当然很难在现实中的各种实际场景中落实,但的确对于分配那些并非完全均质化的财产有启发意义——比如地产。原则无非是让每个人都主动参与进行估价,并以某种充分竞争的拍卖规则让每个人都有机会进行选择。

“激进市场”试图把财产都纳入市场之中,而不是只限于被所有者主动拿出来标价贩卖的流通商品。特别是,对任何财产的估价行为也充分市场化。

《激进市场》引入了“哈伯格税”的机制来实现全面的市场化。简单来说,就是所有的财产(特别是地产、矿产之类有利于生产的资源)都必须放到市场中标价售卖,以免资源的闲置或闭塞。同时,财产的持有人需要按照自己制定的标价以一定比例交税,以避免胡乱标高价格从而在实质上拒绝进入市场。如此一来,所有的资源都可以得到最充分的流通和利用,所有财产的估值也将趋于准确而公允。

最近国内正好有一个案例以极端的方式显示出某些东西的估价权是如何被一小撮人垄断的。就是据说中青旅旗下的企业买下一个苏州园林,然后把园林里的奇石评估成好几亿价值,然后勾结银行获得了巨额贷款。而哈伯格税要解决的就是“吹牛皮不上税”的问题——估价行为并不需要诉诸任何一个特定机构(任何具体机构都有沆瀣一气的可能性),而是完全去中心化的:你可以自己给自己的石头估价,但代价是得按估价上税。当然这样一来也许断绝了许多抵押借贷行为,但至少使得市场变得更加透明和公正。

当然,我并不完全认同《激进市场》的具体设计,对“哈伯格税”本身也持保留意见,但我必须承认,这是一条值得探索、值得试验的路径。

《激进市场》也许不适合工业生产为主导的传统世界,但是在网络空间,特别是在本身以去中心化为宗旨的区块链世界,也许大有希望。事实上,自维塔利克以降,Web3领域的探索者们已经做过了一些尝试。但已有的尝试似乎还并不成功,原因可能是因为“激进市场”的设计只有在一个相对整体的环境中才有可能,要探索和改良相关设计,需要一个相对封闭但又相对完整的经济系统来做试验。也许我们可以从创造一个“激进的游戏世界”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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