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精神:斗争还是和谐?

科学精神:斗争还是和谐?

这篇也是约稿,但好像没发表出来。起因是有报刊编辑要出科学精神专题,希望约相关的文章。她给的各种关键词包括:不遗余力、不畏强权、勇于质疑、破除陈见、不计名利、甘于寂寞、甚至献身……这些词我一个都不喜欢,于是我提出,这些观念太老套,也太天真。如果还要谈“科学精神”的话,不如反过来谈,追名逐利、不甘寂寞、左右逢源……不如说这些才是科学精神。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无论是从实际的历史来看,还是从弘扬的价值来看,都应该宣扬后面这些“新科学精神”。我还提出“和谐”这个关键词,让我的主张显得更加主旋律一些,字里行间也非常克制,遗憾的是好像报社还是用不上。

以下是正文:

在传统的科普作品中,科学家的形象往往被塑造为“无畏的斗士”,尤其是20世纪之前的科学家们,经常被塑造为被宗教和迷信压迫但不屈不挠坚持真理的英雄,要么是遭受宗教法庭的残害,要么是遭受普遍的偏见和排挤,最后甚至以身殉道,为真理献身。

但随着科学史研究的深入,这样的科学家形象越来越站不住脚,人们注意到许多被塑造为无畏的英雄的科学家们,实际上经常是保守而妥协的,很多人难以接受这种结论,甚至有意无意地无视科学史这几十年来的学术进展,在科学普及中始终还是坚持重复那些老套的神话故事,因为只有这些故事才能表现他们心目中的“科学精神”。

我认为,这种自欺欺人的逃避态度是不可取的,首先“实事求是”理应是所谓“科学精神”的关键部分,如果罔顾事实,编造故事,以违反科学精神的方式去宣扬科学精神,怎么可能有好的效果呢?其次,传统上对科学精神的理解恐怕是偏颇的,科学精神中固然有斗争的一面,但更需要着重强调的,或许是其和谐、兼容的面相。

科学史中有没有四处树敌的斗士形象呢?也是有的。比如被烧死的布鲁诺,的确是一个好斗者,但他并不是因为坚持科学真理而被烧死的,而是因为其“邪教”主张而被烧死的。布鲁诺反对三位一体学说,认为耶稣只是一个巫师。他鄙视数学,并不能读懂哥白尼的天文学体系,而只是借用了一些哥白尼的说法来支撑自己而已,这一方面也从来没有成为宗教审判所关注的焦点。还有比如赫胥黎被称作“达尔文的斗犬”,但他其实不相信自然选择理论,更多地是因为达尔文的学说能够为他在伦理和政治方面的主张提供支持,所以才大力宣扬。

而科学史中更主流的形象并不是“斗士”,科学家们不仅在学者的小圈子里互相尊重,与一般的上流人士、政府乃至教会的关系,也未必紧张。

哥白尼与教会关系良好,教廷知道他在天文学上的造诣,向他咨询改历的问题(改历直接促进了日心天文体系的创立和传播),更有红衣主教写信催稿,敦促他早日发表日心体系。反而是哥白尼本人比较畏缩,害怕学说太新颖而遭到同行耻笑,最后出版时还特地援引了许多古代学者的观点,强调日心说由来已久,并非独创。伽利略与教皇乌尔班八世是私交好友,双方就科学问题有许多交流,最后伽利略在自己的对话体著作中让一个丑角说出了教皇与他探讨时说过的话,才惹得教皇不满,但即便如此,他被宗教审判的结果也只是最宽松的“软禁”,这并没有妨碍他之后的科学研究,在审判之后伽利略写出了更重要的科学著作。富兰克林证明天上的闪电无非就是放电现象,这的确否定了某些传统的迷信思想,但在富兰克林所处的启蒙时代,崇尚科学、照亮蒙昧就是时代的主流,电学则是当时知识阶层最流行一种实验科学,富兰克林提供了巧妙的实验方案,但其思想本身并不特异。达尔文的进化论的确极大冲击了传统的神学信条,但传统神学的式微和进化思想的兴起恰恰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潮流,在反对宗教和歌颂进步的大氛围下,达尔文绝非孤独寂寞。

考察这些最著名的科学家的形象,与其说他们是孤军奋战同整个时代对抗的斗士,不如说他们恰恰是交际广泛且最顺应时代潮流的人。

而且,这些大名鼎鼎的科学家在整个科学共同体中其实也是极个别的,更多的科学家压根没有什么颠覆性的学说,他们只是在某些现成的研究框架下做着默默无闻的细微工作,比如改进一点点实验仪器,提高一点点数据精度等等,他们更谈不上什么斗争了。至于说科学家内部的批评和竞争,也总是在他们首先已有共同语言并且互相尊重的前提下展开的。

这种现象并非偶然,事实上所谓“科学”,特别是现代科学,其基本特点就是对普世性知识的追求。所谓的科学方法,或科学语言,也都追求最大程度上的可复制性或公共性。知识的公开、共享是现代科学共同体的特点。把现代科学传统与神秘主义传统区分开来的,与其说是真理与谬误,不如说是公开、共享与私人、秘传的区别。

民间科学爱好者也许更喜欢谈论科学家的斗争精神,觉得自己的新思想没有被人们接受,是因为受到教条主义的打压,科学的斗争精神便成了他们自我安慰自我激励的神话。但事实上,他们没有注意到科学的和谐、兼容的精神。科学家们在提出自己颠覆性的新学说之前,往往早已经融入了当时的科学家圈子,他们能够以同行所认同的语言进行交流,能够有效地阅读并利用前辈或同时代其他学者的工作成果,并且以最易取得广泛共识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学说。科学家总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这个“巨人”并非某个特定的伟人,而是整个科学共同体不断积累的共识。在科学共同体中,想要让自己的学说被同行接纳,首先必须融入这个互相兼容的交流平台,如果你不尊重他人的工作,又怎能指望他人重视你的言论呢?

所以科学家往往努力寻求和谐,善于建立共识,在取得了一定的公共认识之后,确立了互相尊重的和谐氛围和普遍通用的共同语言,再来讨论某些离经叛道的新思想,这才是科学的风格。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句话以牛顿闻名,但并非牛顿的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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