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么“时候”需要“看时间”?

在什么“时候”需要“看时间”?

这篇短文是在我《技术通史》课程的第五讲中的一些片段,整个讲义还没有整理出来,但今天有个摄制正好要讲到相关的话题,所以先抽取出来随手写几段。

钟是什么?它是一种,或者说一类技术器物,作为一种技术物当然它有特定的功能,那么,钟是用来干什么的?

答案似乎很简单:钟是用来“看时间”的。

但细一琢磨,这个“看时间”的动作很神奇,首先“时间”这种抽象的东西,是可以用眼睛“看”到的。然后,这门技术是有用的,那就是说,我们“需要”看时间。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这种“看时间”的需要是哪里来的?或者换句话说,我们究竟在什么时候,需要看时间?

显然我们并不是每时每刻盯着钟表不停地看时间,我们总是在某些“时机”去看时间。这就是说,在我们看到钟表上的“时间”之前,我们就对“时候、时机”有所把握了。

这句“何时看时间”中的两个“时”是什么关系呢?我想说,它们既相通,又不同。前一个“时”更源始,或者说更混杂,它是我们生活中在各式各样的行动和场景中遭遇到的,而后一个“时”则是由钟表这一种特定的技术物呈现给我们的。

在钟表已经司空见惯,已经渗透在我们的生活世界的每个角落之后,这两个“时”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了,甚至它反过来塑造着我们对前一种“时”的理解。但是在钟表还是一种新奇技术的时代,它的出现和流行,其实是对“时间”观念的一次冲击,一种侵蚀。

我们要回到14世纪的欧洲,最早的机械钟在中世纪的修道院出现了。当然古代就有各式各样的计时工具,但机械钟带来了全新的特点,简而言之,就是它让我们能够“看时间”。古代的“钟”指的是鸣钟,是通过听觉来报时的,西方修道院更早也是依靠打铃。日晷当然也是拿眼睛来看的,但本质上其实还是在看日头,日晷可以说是让我们更精确地“看日头”的技术。而机械钟一方面脱离日月星辰,似乎可以自动运转,因此它给出的“时间”仿佛也是某种脱离一切语境的独立之物;另一方面机械钟给出了视觉的时间,让我们去看,去读。

为什么最早的机械钟在修道院里流行起来呢?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只有修道士才需要“看时间”。农夫和市民不需要看时间,他们只需要看日头、听打更,他们所需要的时间都是语境化的。所以我们发现西洋钟传入中国的时候也没有被当作一个实用的工具,而是更多被当作有趣的玩物、工艺品而被需求着,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大量西洋钟都是用来赏玩的,因为当时的中国人并不需要“看时间”。

只有修道士需要“看时间”,因为他们建立了一种超越现实生活之外的纪律,他们需要遵循上帝的节奏,而不是任何现实事物的节奏,不是在“日出”或“午后”祷告,而是在“祷告的时间祷告”,所以他们对“报时”的严格性和稳定性的要求,超过了其它世俗生活方式的要求,机械钟对他们而言才是有用的。

很多革命性的新技术,并不是解决了某些需求,而是塑造或生产着新的需求;并不是满足了某些生活方式,而是塑造着新的生活方式。机械钟就是典型的例子,它推动着“看时间”的需求,重塑了人们的生活节奏。直到工业革命之后,“看时间”不再只是修道士等少数人群的需求,而开始成为所有人的需要。所以技术史家芒福德讲,工业时代的关键机器与其说是蒸汽机,不如说是时钟。

在今天,机械钟逐渐退隐了,我们生活节奏的最新支配者是手机,而手机的屏幕上最显眼的往往还是“时间”。随着技术的进步,我们仿佛能够越来越精确和自主地控制时间,我们能够把闹钟定到7点59分或8点01分,仿佛控制权很强了,但9点上班可是身不由己啊。我们的技术越来越精细地控制着时间,而我们的生活节奏也越来越深地被技术所主宰。

 

5 Comments

  1. 姚三胖

    或许再过二三十年,随着赛博格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时钟可以内置到人类的身体中去和先天的生物钟相互结合,未来人类或许可以像某些动植物一样可以轻易地控制自身的时间感知。武侠小说中常有江湖高手掌握名为“掐心思点儿”(比如鬼吹灯的鹧鸪哨)的高级技能,没准儿在未来人人都能实现。不过,那时候的社会方式想来很可怕了。

  2. 十七

    中国人学会看时间也挺快的,红楼梦里面机械钟似乎已经成为实用工具,显著改变了贾府上下的时间观念和生活方式。普通人如刘姥姥只会被自鸣钟吓得眨眼,不知道这玩意有什么用,可是贾府的下人听到钟响就跑起来预备摆饭。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对府里下人说:“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鐘錶,不論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橫豎你們上房裡也有時辰鐘。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 人人都能看到并遵从机械钟表的报时,寻常起居也精准到“刻”,似乎已是宁荣两府的常态。

    说不定可以做一个明清之际西来器物的技术哲学研究,看看机械钟、透视绘画、玻璃镜等技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重塑了当时中国上流社会的时间、空间、自我等观念,以及后来清末中国能够相当快地吸收工业革命的成果是否跟这些观念上的预备有关系。

  3. 刘任翔

    师兄好!

    最近在看的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世界、有限性、孤独性》中有几十页是对“无聊”的现象学分析,具体讨论了在火车站等车和参加晚宴两种场景下的时间经验。我觉得它们是对你列举的情景的补充,尤其是揭示出钟表时间之所以能够流动是因为此在无法时时处于本真的Augenblick(中文忘了,英文moment of vision)之中,而只能“放任”其流动。有空可以一读 🙂

  4. StevenLom

    这和上段说修道士需要“看时间”才导致机械钟在修道院流行不是矛盾的吗?这样就并没有证明是机械钟本身塑造了新的需求啊?从这篇文章里我反而读出的是修道士的需求的“扩大化”才导致“看时间”成为所有人的需求的,机械钟只是起到一个中介的角色。

    1. 我关注的不是机械钟从无到有发明出来这个节点,而是它成为革命性的新技术流行起来的过程。任何技术被发明出来当然是满足某种特定需求的,比如印刷术最初用来传播圣经,计算机最初用来计算导弹轨迹,互联网最初也是为了满足军事通讯需求……但关键在于,这些技术最后的发展都远远不是局限于它最初所满足的那部分需求。新的需求是创造出来的。好比你所说,修道士需求的“扩大化”,印刷术只是“中介”。我愿意说“催化剂”的作用,我在谈论印刷机的意义时就讨论过https://yilinhut.net/2015/04/23/5355.html ,正是因为扮演着“催化剂”的角色,在传统的历史叙事中,技术的意义经常被忽略,觉得它只是加速而已,不影响最终产物。但问题是,如果没有催化剂,某些“反应”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所有人的需求可以被修道士扩大化而感染,但也可能被其它别的生活方式扩大化,为什么恰恰是修道士的生活节奏成为新的主流,这里头机械钟的角色就是举足轻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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