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谈“奥林匹克”——游戏之“有意思”

二谈“奥林匹克”——游戏之“有意思”

下面的“二谈”写得更无条理,甚至根本就不谈“奥林匹克”了。只是在继续谈论“游戏”。但毕竟与之前和之后的散论同出于奥运会举办这一缘起,因此仍以“二谈奥林匹克”命名,若不是在此时写作,或许会被归入“胡说”系列。

不过尽管在标题上同列,但在博客上所置于的文件夹有所改变。第一篇因为侧重于古希腊的文化风格,因此归于历史博物类,而本文却并不涉及历史,算作游玩类吧。

这几天主要的精力都用来看奥运了。我并不是一个体育迷,对体育节目如此投入也只有在世界杯和奥运会期间了,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说到了奥运会作为“游戏”而蕴含着这样那样的理念,不过关于“游戏”这个概念却并未作出更多的诠释。究竟什么是游戏?游戏又可以有哪些特征和种类?什么样的游戏更有意思?

前文首先提到的是“游戏”的自发性,也就是说游戏一定不是被逼迫的,而一定是主动参与并乐在其中的,这是游戏一词最根本的含义。

不过自发的活动未必都能被称作游戏,比如我在电视机前观看奥运会也是完全自愿并乐在其中的,但我想这种活动并不能恰当地称之为“游戏”了。

单纯的观赏可以称为娱乐或休闲,但总与游戏这个概念不太相称。

于是在“游戏”中蕴含的另一个重要的元素是某种“互动性”,或者说“实践性”,这两种说法是一致的:实践意味着互动,不过在诠释“游戏”这个概念时,用“互动”这个词更加明了一些。

游戏总是某种互动的、交流的活动。游戏总是将作为游戏者的“我”和作为舞台、道具或对手的“对象”引出来。“玩”总是在“和……玩”,这其中总有着互相的交流。当一个人游戏时,他也是在以主动参与的方式与世界打着交道,而不是一个单纯的观众。当然,即便是最单纯的“看”也包含着主动的投入,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游戏”与“非游戏”之间并不存在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人的任何活动都在一定意义上带有游戏性。不过这里毕竟存在明显的程度差异:我们更倾向于把那些具有更显著的互动性的活动称作游戏。

这里的“互动”不仅包括人与人之间的较量,也包括游戏者与游戏道具的互动,而游戏的“道具”可以是现实的物品,也可以是头脑中的概念或图画。因此一个人在头脑中和自己下棋之类的活动也算得上游戏。所谓的互动性表现为我总是要去摆弄或排列某些东西,总之是以主动的方式对某些东西施加着影响同时接受着相应的反馈。

眼看着话题离奥运会越来越远,我还是暂时收住,等以后正经写游戏哲学时再慢慢展开吧。在这里我把“互动性”提到明处只想以此提示:既然互动是游戏的核心,那么不同的互动形式将对应着不同的游戏形式。

奥运会无疑是游戏的一种形式,这种形式的游戏——即“竞赛”式的游戏——主要基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但游戏当然不仅仅只有竞赛这一种形式。事实上竞赛式的游戏更受男孩们的欢迎,那些更受女孩们偏爱的游戏却风格迥异。无论是布娃娃还是跳皮筋,女孩们的游戏普遍地更侧重于营造亲密的关系而不是敌对的争斗,而男孩们才更加关心游戏的胜负和对抗性。

不过我也不想过多地渲染所谓男性和女性游戏的差异,对这一差异的细致讨论将把话题引入另一条线索,暂且搁置一下。毕竟无论是男孩式的游戏还是女孩式的游戏,更偏向于竞争的游戏还是更悠闲消遣的游戏,在许多最基本的特征上是相通的,比如自发性和超越性,秩序与和谐的创造等。当然我们也不得不注意到在对规则的重视、对荣誉的追求和好斗的热情等方面,男孩的游戏体现得更为典型。在一般的印象中,男孩也恰是天性更好动爱玩的、相比女孩而言,男孩往往更热衷于游戏,这或许真的是天性使然。因此我们将毫不奇怪:为什么每一种“文明”总是开启于男权的社会。我们或许也稍许容易理解为何古希腊人为何总是对男性如此陶醉——男性的自恋和同性恋是古希腊文化中最突出的特征之一。

我当然不是在鼓吹男权主义。而只是想说明“游戏”的多元性。你应当了解:当我以竞技性游戏为例进行着诠释时,并不意味着这就是游戏的全部。当我赞美着某些游戏所孕育的理念,并不意味着把这些理念坚持到底就是好事。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在任何一对张力之间过分偏执某一端都不是什么好事。当然也包括“好——坏”、“对——错”、“真——假”等对立,这些看似不相容的概念常常同是游戏的两个侧面。

例如“放纵——节制”这对矛盾在游戏中是统一的。游戏无疑是一种放纵的活动,但这种放纵的可能却必须由节制来保证,因为游戏总是一种主动参与的活动,并不是放下理智而任由欲望流溢,而是主动用理智去设计或选择令自己满足的活动。因为人是一种不容易满足的动物,仅靠兽性发作式的宣泄并不足以让人满意,短暂的快感过后将迎来更大的空虚和腻味。因为人是时间性的,人能够,也不得不让那尚未发生的未来加入到当下的感受中去。人们预先知道了在满足短暂的快感后将到来的更大的空虚,以及如果适当加以节制和计划将会获得的持久地愉悦,于是能够做出选择的人们就往往会更乐意选择后一种方式。

每一种游戏都是这样一种人们借此得以节制地放纵的计划,无论在其中将释放的欲求是最原始的还是最复杂的。在最原始的食欲和性欲中我们也看得到节制的游戏,例如一个小孩儿就可能把盘中自己最喜欢的一个食物留到最后再吃,从而把最大的乐趣留到最后的同时也让整顿饭变得更有滋有味,饭后也将保留更持久的回味,这种对食物秩序的主动设计的行为也可以说是游戏的一种;而成人在释放性欲的活动中也懂得先享受交谈、亲吻和爱抚等丰富的“前戏”,而不是一有了欲望就立刻发泄了事。

人们会发现:以适当的方式节制自己的欲望不仅仅能增加当这一欲望最终得到满足时所获得的愉悦,而且在这一欲求最终并未实现的时候也可以通过之前的各种铺垫活动而获得享受。这也是所谓“重在参与”的根由之一。

“游戏——严肃”是另一对矛盾。在这里“游戏”经常被用来指称某种与“严肃”相对的处事态度。但是究竟什么是游戏的态度呢?如果说游戏的态度就是“不严肃”,那么“严肃”又是什么意思呢?从日常的用法看,似乎“游戏”的态度指的是某种对结果满不在乎,而只是自得其乐的样子。而严肃则往往意味着顾全大局、认真负责,同时让人联想到某种板起面孔、不苟言笑的形象。

然而所谓游戏的态度和严肃二者也都是游戏中的不同侧面,当我们站在游戏之外,我们看到的是陶醉于自足的游戏世界中的游戏者对游戏之外的功利目的的漠不关心,然而如果我们凑近去看,当我们身处游戏世界之内或者在它的边缘,我们则将可能看到最为严肃的态度。棋类游戏是一种典型的例子:观棋不语、落子无悔,棋戏总是要求参与者遵守严格的礼仪,决不能容许棋手在棋盘上戏谑和放肆。奥林匹克的比赛也是这样:如果你正参与在游戏之内,那么“游戏态度”将是不被允许的:你不能对你正在参与的游戏及其中的规则和对手漫不经心,你必须重视他们、认真对待。

由此可见,即便你仍不愿相信“专注”、“严谨”、“认真”等等态度根源于游戏,至少你不得不承认:它们并不是与“游戏”相悖的。

游戏总是建立着自足的意义世界,此世界之外的东西与之无涉。游戏结束后,那个自足的意义世界也立即封闭起来,与游戏之外的生活无干。因此游戏之中的人看待游戏之外的世界,或者游戏之外的人看待游戏之内的世界,都将是“漫不经心”的。

因此,当我们将某件事业视作“游戏”时,我们的态度取决于我们把自己放在这一“游戏”的何处。如果说我处在游戏之外的立场。那么这一游戏对我而言就是无关紧要的、无意义的娱乐活动;然而如果说我始终以游戏的参与者的立场来看待游戏,那么这一游戏对我而言就是整个的意义世界。

如果将整个世界或整个人生视作一场游戏,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态度?这并不意味着对任何事物漫不经心,恰恰相反,所有事物都被赋予了意义,一切都与我相互联系。而当这个游戏世界的边界开始收缩时,是什么取代了游戏呢?既然游戏是那些自发的、愉快的和独立自律的活动,那么可能称为“非游戏”的,也就是那些被迫的、痛苦的或者他律的活动了。

换言之,游戏的领域与“非游戏”的区别在于:游戏的意义是封闭而自足的,游戏者不关心游戏之外的目的,也不受游戏之外的事物所指挥和支配,游戏者只需在游戏世界内部制定并服从规则、创造和追求意义,而不需要再寻求别的依靠。而一旦走出了自足的意义世界,便进入了通常被人们视作“非游戏”的领域。

比如人们常说“XX不是儿戏”,此时人们指的是:你需要考虑此事的后果。也就是说,此事并非就其本身而言具有意义,在它之外的另一些事情才是你应当关注的,而此事与彼事密切相关。比如说“婚姻不是儿戏”,意思是婚姻将关系到两家人的方方面面的事情,而不是一个孤立的、无关其它事务的活动,意思是你不要为了一时的高兴而导致更糟糕的未来。

有一种情况是:某一个游戏是更大的游戏世界中的一部分,这种情况在比较复杂的电子游戏中很常见,在整个游戏中玩家可以遇到若干种小游戏,这些小游戏本身也可以被当作一个自足的游戏,但同时借助这些小游戏又可以获取金币或经验值之类的奖励,这些奖励在这些小游戏中是无意义的,但在整个大游戏中却有意义。那么,我们就可以说:从小游戏中获得的奖励具有比小游戏本身更“高”的意义。

然而如果我们并不是在某个游戏世界之内,而是在最大的那个游戏世界之外,那么“意义”又将从何而来呢?

许多人会把意义推给他人,比如说我的生命的意义是为了把自己奉献给他人(比如子女、国家或上帝),那么他人的意义又该推给谁呢?如果我自己的生活是没意义的,那么又为何要求别人延续这种生活呢?如果说把一切的一切都推给了上帝,那么上帝又是为了什么要创造这一切呢?或许上帝只是为了好玩,也只有这样才是说得通的。

许多人还会说诸如“真”、“善”、“美”、“正义”等等才是更高的意义,然而,它们究竟“高”在哪儿?它们的意义又从哪儿来?如果说它们的意义仍需要另一个更高的意义来支持,那么最高的意义在哪儿?沿着这样的思路,要么就是传统本体论的道路,千方百计要抓住一个概念定为至尊,要么就是最终走向虚无。

在整个世界中找到自足的意义与将整个世界看成一个游戏是一回事。

当然“意义”这个概念也是语言游戏中的一部分,并不具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神秘性。你也可以把这个词理解为“有意思”、“好玩儿”、“精彩”。你可以通过回想你在玩游戏时的那种愉悦和充实的感觉而体会“有意义”这个概念,而游戏之后无事可做时的空虚感则可以让你体会到“无意义”这个概念。当然,你也可以让“意义”这个概念与你接受他人的关照时的温暖感或者你去关照或战胜他人时的成就感建立联系,但这些联结也同样是最初的游戏中建立起来的,因为人与世界和他人最初的互动方式正是游戏。

当然,你可以把我之前的话当作玩弄“文字游戏”,这也是事实。我只想提示出“意义”与“游戏”的渊源。人们往往以“意义”的名义,以“更高的意义”的名义劝诫别人远离游戏。在“游戏”之外人们并不能找到意义,相反将会迷失它。我绝不是说人们应当沉浸于眼前的小游戏而拒绝“更高的意义”,人应当有向上的追求,我想说的是这追求并不是要远离游戏,相反,对更高意义的追求正是游戏的一部分。对游戏的遗忘将让人迷失自己。

作为一个例子,我想说:将哲学活动视作“语言游戏”未必意味着对概念的漫不经心,更不意味着否决概念的意义,游戏者是以一种更严肃、更投入的态度去面对概念,去创造意义。相反,那些忘记了语言的游戏性的形而上学家则往往陷入概念的迷狂中,他们营造着孤立而自足的概念世界,却又忘记了它的游戏性,将这样的世界奉之为唯一真实的,僭越了人类认知能力的界限,这便是独断论。

所谓“忘记了游戏”,指的是遗忘了并因此僭越了游戏的边界。例如将某些原本在游戏之内的目的或规则带入了游戏之外,或者将游戏之外的目的或标准引入了游戏之内。比如说你玩着象棋时,当然要记得象棋的目标在于吃掉对方的老将,但如果你只记得要去吃掉老将却忘了自己正在下棋,而是直接拿起棋子塞到嘴里,当然是搞笑了。又比如说你只知道自己爱玩的游戏,却不知道还可以有其他的玩法——你只知道玩五子棋,而看到别人下着围棋也以五子棋的标准去观看它,便认定他们在乱搞一气,这当然也是闹笑话了。但这类笑话其实并不罕见,例如某些人会以一个人出身的阶级来评判他的哲学或科学理论的优劣,另一些人则会借用威逼利诱的手段迫使别人“信服”自己的理论;更常见的是将别人的只言片语从他的语境中剥离开来,嵌入到自己的思路中加以裁判。

另外,如果追求荣誉而忘记了游戏,远离了游戏精神和公平的游戏规则,就变成虚荣心而迷失了方向;追求胜利而忘记了游戏,就成为野蛮的征服欲;追求秩序而忘记了游戏,就走向僵化和独断……

(注:当然,游戏的界限并不总是也并不应该总是分明的,人们总是不断地修改着游戏的规则,对规则的僭越往往将创造新的游戏,例如在足球比赛中抱起球冲向球门当然是僭越了规则,然而这却有可能启发了橄榄球的产生。在某种意义上,设计新的游戏规则的活动本身也可以是一种游戏。而哲学正是要反省游戏:我正玩着怎样的游戏?它有哪些界限和规则?哪些成文的规则是不必要的?哪些潜规则没有被人们确认?如何可能加以改进?……在以前的文章中我已经提到相关的话题。)

2008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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